卷第七 一門出奔 十九 放棄福原

平家中,自大臣殿以下,除了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之外,都有妻室兒女陪在身邊,隨同行幸。其下各級員司則不能人人攜家帶眷,不知後會有期或無,只得置之不顧,忍受別離之苦。世人別離時,常常告以何日何時歸來,即使如此,仍然難免離恨綿綿之悲。何況明知此次是生離兼死別,是以無論去者或留者,彼此無不淚垂,沾濕衣袖。但由於先祖累代承傳之主從關係,或多年長期以來所受重重大恩,既不可亦難於忘懷。因此不管老少,只能頻頻回首,躊躇不前。或枕磯邊之浪,渡其日於漫漫海洋;或撥原野之叢,避其險於巍巍山峰。有執鞭者、有搖櫓者。各有所思。各有所思兮空斷腸。

一旦抵達福原舊都之後,大臣殿宗盛卿便集合了主幹的武士,都數百人。訓道:「積善之家餘慶已盡,積惡之家餘殃及身 。神明疏遠,法皇見棄。既然離開帝都、漂泊旅途之上,儘管無依無靠,但仍能共宿一樹之陰,先世之緣不淺。同汲一河之水,多生之因猶深 。何況汝等並非新近所招之門客,而是累世相傳之家臣。或近親情誼異乎他人,或歷代恩惠澤及全家。當我家門繁榮時,汝等皆靠重重恩典以顧家計。如今豈可忘恩負義?況且我十善帝王攜帶三種神器,所以無論是曠野或深山,我等必須追隨護衛,各位以為如何?」老少聞之,無不淚流縱橫,說道:「卑微的鳥獸猶有報恩報德之心,況乎生而為人,豈可不知倫常之理?二十多年來,娶妻養子、照顧家僕,無一非主家所賜。尤其我等執弓箭騎馬之武士,更恆以有二心為莫大之恥。然則無論如何,誓必追隨行幸,即使遠至日本之外,新羅、百濟、高麗、契丹之遙,甚至雲端海涯。」異口同聲,無人反對。主家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欣懌之色。

在福原舊都過了一夜。時值孟秋,天上掛著下弦月。更深空夜閑寂。淚濕旅宿枕畔,露凝窗邊草上 。淚光與露珠彷彿在一較短長。一片凄涼。

既然不知何日是歸期,姑且參觀故入道相國所建之殿堂。春日有賞花之岡御所、仲秋有賞月之濱御所。泉殿、松蔭殿、馬場殿、二層宴樂樓、賞雪閣、萱草堂。平家一門各自的邸宅、五條大納言邦綱卿所捐建的小型皇宮 。鴛鴦瓦 、玉石階 。荒廢三年之後,老苔覆道、秋草封門矣。瓦生松而牆爬蔦蘿 。樓台傾圮而生苔。唯有松風可通。簾落而閨房瞭然,但能窺伺者只有月光 。

翌日天明,將福原宮殿付之一炬,自皇上以下,人人都上了船。雖然戀戀不如離京時,但也依依難捨。黃昏漁戶燒藻取鹽的青煙、拂曉山巔尋伴的鹿鳴、處處來回拍岸的潮騷、照在淚袖上的月影、躲在草叢中的蟋蟀叫聲,所有目睹耳聞之事,無一不哀,觸景便傷情。

昨日並轡乎東關之麓,總共十萬餘騎 ;今日解纜於西海之浪,僅剩七千多人。雲海沉沉,晴空既暮 。孤島隔夕霧,月浮海上。船沖極浦 之浪,隨潮而去,彷彿登上半天之雲。

日數漸增,帝京已隔在山河之外,遠在雲天之邊矣。旅途來時迢迢、此去遙遙,流不盡者唯有眼淚。每見浪上白鳥成群,便想起在原某某在隅田川尋問都鳥的軼事 ,不禁悲從中來。

壽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平家一門逃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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