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七 一門出奔 十四 維盛出奔

平家武士越中次郎兵衛盛嗣 ,聽說攝政殿折了回去,便奮不顧身,設法阻止。但為別人所制,力不從心,只好作罷。

小松三位中將維盛雖然胸中有數,不過一旦事到臨頭,卻也不免悲傷起來。原來夫人是故中御門新大納言成親卿的女兒。恰似桃花凝露、粉面媚眼、垂髮依依、隨風搖擺。可謂難得的絕代佳人。膝下有一位人稱六代 的公子,今年才十歲。還有八歲的妹妹公主。每人都不肯留下來,只願一同出奔。三位中將試圖安慰夫人道:「平日已多次相告,我將隨同一門出奔西國。雖然寧願長此團聚、永不分離。但沿途敵人處處埋伏,豈能條條是生路?如若耳聞我已捐軀,切切不可易容出家。宜其另結連理,以便自保性命,並藉以培育幼小兒女。世上定有有心有情之人。」夫人無言以對,用衣袖掩在臉上,儘管哭泣。

終於到了不得不動身的時刻,夫人緊緊抓住丈夫的袖口,埋怨道:「都城中無父亦無母,遭到遺棄後,絕無再婚之理。而夫君竟然說宜其另結連理,可恨哪可恨之至。因有前世宿緣,今生才蒙垂憐,成為夫妻。豈有他人肯無緣而動之以情耶?但願長相廝守,生則同為原野之露,死則一如水底之塵。夜半細語,眷眷盟誓,竟成謊言。如果僅是妾身一人,既成棄婦,無可奈何,寧可留在京都。然而,請問幼小者將託付與誰?如何安排?居然忍心不顧而去,可恨哪可恨。」對於夫人如怨如慕的傾訴,三位中將道:「誠然,猶憶卿是十三,我十五時結為夫妻,曾經相約:遇火同入火窟,逢水共沉水底,直至死別,勿有先後。但此次出奔並不光彩,如果攜帶家人同行,何去何從,一無所知,難免遭遇不測。何況此次事前並無計畫。且待有安居之處,當即派人回來迎接,如何?」說罷,硬著頭皮,轉身便走了。來到中門廊下,穿上甲胄,牽馬過來,正要騎上時,跑出了公子與公主,抓住父親的袖口與鎧甲的下擺,雙雙哭道:「呀呀,等一等,要到何處?我也想跟。我也要去。」三位中將覺得此亦無常人生之羈絆,顯出更加無可奈何的神情。

便在此刻,其弟新三位中將資盛卿 、左中將清經 、左少將有盛 、丹後侍從忠房 、備中守師盛 五人,結伴騎馬進入門來,在院子中勒住了馬,道:「皇上行幸已經去遠了,何以至今尚未動身?」聽了口口聲聲的催促,三位中將終於上了馬,卻又勒回馬頭,走到廊緣,以弓弰掀起了帘子,說道:「各位請看。幼小者太過依戀,緊纏著不讓走,為了安撫勸慰,所以耽擱了。」邊說邊落淚。在院子內等候的人也都濕了鎧衣之袖。

家中有兄弟武士齋藤五與齋藤六 ,兄十九歲、弟十七歲。一左一右,抓住馬轡,表示要追隨主人,永不分離。三位中將道:「令尊齋藤別當出征北國時,汝等亦頻頻要求追隨。令尊說其想法自有道理,堅持將汝等留下,而徑往參加北伐,終於壯烈犧牲。蓋老成練達,能知未來事也。六代留在家中,尚無可以安心託付之者。汝兄弟二人可否勉為其難,留下善照顧之。」既然如此,只得含淚留下。夫人卻極度煩悶苦惱,怨道:「長年累月以來,從未想到夫君竟是如此無情之人。」公子、公主與女官們連爬帶滾,跑到簾外,不顧別人,聲嘶力竭地大哭起來。哭聲震耳,繚繞天際,彷彿化成西海風起浪涌的泣訴之聲。

平家離京出奔時,將六波羅、池殿、小松殿、八條、西八條等地一門卿相之官邸二十餘所,及其諸多部屬之諸多住家,連同京城白河的四五萬間民房,全都付之一炬,燒毀殆盡。

(其燒毀者),或聖上臨幸之地也,鳳闕 空留其礎,鸞輿 但遺其跡。或后妃游宴之處也,椒房迎嵐咽悲,掖庭 安處、常寧、潟若、椒風、……」按:合歡以下為宮女所居宮名。">承露凝愁。妝鏡翠帳之基 、弋林釣渚之館 。槐棘之座 、鵷鸞之棲 。多年經營成空,片時化為灰燼。況乎僕從之蓬蓽哉?況乎雜役之陋屋耶?殘焰之所及,在此在彼,延燒數十町。強吳忽亡,姑蘇台露移荊棘 ;暴秦既衰,咸陽宮煙隱埤堄 。彷彿今日,豈不可悲也夫。昔則固函谷二崤之嶮,竟為北狄所破 ;今則憑洪河涇渭之深,亦為東夷所取 。誰能預知,突遭逐出禮儀之鄉,而潸然身寄無智之境 ?昨日為雲上之施雨神龍,今朝如肆中之失水枯魚 。禍福同道 ,盛衰反掌 ,即在眼前。其誰悲而憐之?保元昔日雖春花盛開 ,壽永今朝則秋葉盡落矣。

且說,治承四年七月,有地方輪替上京執行警衛的三個武士 :畠山莊司重能 、小山田別當有重、宇都宮左衛門朝綱 ,到了壽永年間,依然留駐京師。平家一門離京出奔之際,三人險遭砍頭。新中納言知盛卿說道:「我平家氣數既然已盡,即使想保有天下,再砍百人千人之頭,亦無濟於事。此輩在故鄉皆有妻小僕從,必然日日翹首哀嘆。萬一我家出現奇蹟,命不該絕,遲早重回京都,則其感恩圖報之心,必然天高地厚,可謂人情之最上者。理短情長,宜飭其各回故鄉,與家人團聚,方為上策。」大臣殿道:「應該如此。」於是准其各回其國。此輩武士感激涕零,匍匐上前,一再懇求道:「自治承以來,承蒙照顧小命,以至今日。今後即使天涯海角,仍願追隨左右,參與行幸大事。」然而大臣殿並不為所動,反而勸道:「汝等魂魄長系東國,縱許西國相隨,亦不過形骸耳。多求無益。儘快離京返回故鄉去。」無已,只能含淚離開。二十餘年的主從關係 ,雖是生離,但再會無期,眼淚禁不住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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