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六 入道死去 七、入道死去

其後,四國的武士都歸附了河野四郎通信。熊野別當湛增 雖久沐平家恩典,聽說也舉叛旗而與源氏同心。凡東國、北國皆已易幟。南海、西海 亦復如是。夷狄 之蜂起,驚耳悼膽;叛亂之徵兆,頻傳屢奏。四夷忽然並起。天下之將亡,即使非平家一族,凡是有心之人,無不嘆惋,感慨系之。

同月二十三日,開了公卿會議。前右大將宗盛卿道:「關東方面雖然派軍平亂,但迄今效果不彰。此次宗盛願得大將軍之職,前往討伐逆賊。」眾公卿隨口奉承道:「是上上之策,再好不過。」於是法皇降旨:凡公卿殿上人,其身為武官而使弓箭者,也應服從大將軍宗盛卿,追討東國、北國之叛徒。

同月二十七日,聽說前右大將宗盛卿為追討源氏,即將率軍開進東國,卻因入道相國身體不適而中止。翌二十八日起病情轉劇。在京城中,甚至在六波羅,都有人竊竊私語道:「要來的終於到了。」入道相國自從卧病以來,連水也咽不下喉嚨。身內發燒如同火爐,不可嚮邇。離其卧處四五間內,人若走近,便覺熾熱不可當。病人只管「熱呀熱呀」地呻吟著。此病看來並不尋常。

從比睿山汲來千手井 的神水,倒滿石鑿浴槽,將病人浸泡其中,嘗試加以冷卻;卻只見一陣沸騰,立刻變成了一槽滾水。另外,還想出一種或許有用的辦法:以水管引水澆在身上,卻像澆到火燒的石頭或鐵片,瞬即迸散。偶有沾到身體的涼水,也變成火焰。火舌渦旋而上,黑煙瀰漫殿中。此情此景,彷彿從前法藏僧都 應閻王之邀,尋訪亡母轉生之地。閻王憐其孝心,著由獄卒引導,前往焦熱地獄 。進入鐵門一看,火焰如流星,躥升空中,高可數百由旬 。

入道相國夫人二位殿 夢中所見,更是可怖。夢見一輛烈火熊熊的車子被推進門來。車前車後站著的不是馬面,便是牛頭。車前豎著一面鐵牌,上頭寫著一個無字。二位殿在夢中問道:「車子來自何方?」答曰:「來自閻王殿,迎接平家太政入道大人。」又問:「然則此牌何謂也?」答道:「因燒毀南閻浮提金銅十六丈毗廬遮那佛 之罪,閻王殿審理已畢,宣判應墮入無間 之底。但僅寫無間之無,未及寫其間字。」二位殿從夢中驚醒過來,嚇出一身冷汗。將此事告訴別人,聽者莫不毛骨悚然。於是,乃向素有靈驗的寺院神社,不惜一再奉獻金銀七寶。甚至將馬鞍、鎧甲、弓矢、大刀、小刀之類,也一概搬出獻納,祈求病人痊癒。然而毫無效果。平家的公子公主們圍在病床周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望著病床興嘆,人人束手無策。

同年閏二月二日,二位殿冒著熱氣,走到病人枕旁,邊哭邊道:「貴恙日見惡化,看來恐無痊癒之日。若對此生仍有放不下之事,可趁現在神志尚清時,請予吩咐。」入道相國平日雖然豪橫不羈,如今卻因病痛而苦惱不堪,上氣不接下氣,勉強開口道:「我自保元、賓士以來,屢次平定朝敵,恩賞有加。何況,誠惶誠恐,貴為天子祖父,官至太政大臣。榮華富貴,蔭及子孫。今生所望,一無可憾。唯有一大遺恨,未能目睹伊豆國流人前兵衛佐賴朝之首級耳。恨之既久,最難釋懷。我在萬一之後,不得建造佛堂佛塔以為孝養。徑需出兵討伐賴朝,取其首級,供我墓前,是乃純孝之至,不可或忘。」臨終遺言,猶耿耿於生前仇怨,聞者莫不不寒而慄。

同二月四日,入道相國病情加劇。姑且在木板上洒水,使卧其上而試之,亦不見任何助益。在一陣悶絕躄地 之後,終告氣絕而身亡。於是,訃訊使與弔唁者的馬蹄聲或牛車聲,交雜在道路上,響徹雲天,震撼大地。即使是一天之君 、萬乘之主,不管發生何事,也從未有過如此盛況。享年六十四歲。雖然不能說是老死,但宿命終究難逃。大法秘法失其靈效,神明三寶喪其威光,而諸天 亦不予保佑。至於凡人智慮,當然更無濟於事。雖有數萬誓死效忠的武士列在堂上堂下,卻對肉眼看不見的無常殺鬼 ,再短暫也毫無抗拒之力。何況過了一去不返的死亡山、三瀨河 之後,便進入黃泉中有 之旅,恐怕不得不踽踽飄在虛空之中。生前罪業都會化成獄卒趕來迎接。想來實在可嘆又可悲。

然而喪葬之事不能拖延。同月七日,遺體在愛宕 火化後,骨灰盒由圓實法眼 掛在頸下,帶往攝津國,葬在經島。生前固然名震日本宇內,耀武揚威,擅權霸道,不可一世。但一旦命也嗚呼,遺體頓時化為一道黑煙,裊裊消失於都城的上空之中。骨灰則暫時留在此世,但不久之後,也將與海濱的沙礫相混,和成塵土,一切又歸乎虛無飄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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