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六 入道死去 四、小督

皇上戀慕葵姬,情深意摯,無時或已。中宮 方面為了安慰皇上,便送來了一個名叫小督的女官 。小督是櫻町中納言成范卿 之女,有宮中第一美人之譽。彈琴高手。是冷泉大納言隆房卿猶為少將 時,初見而鍾情的女子。起初少將不斷詠歌寫信,屢次三番,傳達苦戀之情,卻得不到任何迴音。但畢竟情網難逃,小督終於接受了少將的求歡。然而,現在竟被召進宮中,伺候皇上。少將難耐離情別恨之苦,日日淚出痛腸,濕透衣袖無干時。

少將心不由主,總渴望再見小督一面,即使只能從遠處眺望也好,所以經常來到宮中,在小督居室簾外,來回走動,或駐足觀望。小督交代下人道:「我既然承蒙皇上召幸之恩,不管少將如何,都不能再酬和歌詞、互通書信了。」果然,此後連口信傳情也斷絕了。少將並不死心,作了一首和歌,投入小督住處的帘子內,覺得或許會有回應也不一定。

思卿豈有盡,無奈滿虛空。雖在咫尺近,如隔山萬重 。

小督覺得應該立刻回應,但想起皇上,感到不妥,拿在手中,猶疑了一下,終竟看也沒看,便叫身邊的女僮拋回中庭了。少將既自憐又悲憤,又怕被人看見,只得趕快撿起來塞進懷中,轉身便走。但立刻又回過頭來,詠了一首:

玉章委塵埃,漠然不一顧。寄語嘆絕情,何妨一過目。

今生既然無緣再會,與其生而此恨綿綿,寧願一死了之,便可一了百了了。

入道相國耳聞此事,心想中宮是自己的女兒,冷泉少將是自己的女婿,現在兩個女婿居然都為小督所佔有,因道:「不,不。小督在此一日,世上便無寧時。須得設法召她出來,使她消失。」小督輾轉得知入道相國的用意,覺得自身如何倒無所謂,卻萬萬不能傷及皇上。乃在某日黃昏,離開皇宮,自我消失了。皇上的悲傷難於言喻。白晝關在寢殿中,暗自落淚,晚間便悄悄臨幸紫宸殿,觀賞月色,聊慰悲懷。入道相國聽了,即道:「皇上因小督而悶悶不樂。既然如此,本人自有辦法。」於是禁止伺候皇上的女官進宮,對晉謁皇上的臣下也表示不悅,上下都懾於入道相國的威權,再無進宮之人。宮中一片陰暗慘淡的景象。

不久,已過八月十日。天空晴朗如洗。皇上淚痕滿臉,月光也顯得朦朧。夜深了。天皇開口問道:「有人嗎?有人在嗎?」須臾之間無人回答。彈正少弼仲國 當日值夜,在稍遠處回應道:「仲國在。」天皇道:「靠近來。有事吩咐。」不知有何要事,只好走到天皇面前聽命。「汝可知小督行蹤乎?」仲國回道:「一無所知,無以奉聞。」天皇:「倒也是。不過有人說,小督住在嵯峨 一家單扇門屋子中。屋主姓名不詳,不知可代為尋之否?」仲國:「不知屋主是誰,如何尋找是好?」天皇:「倒也是。當然當然。」說著淚如雨下。

仲國於是仔細揣想。「是呀,小督最喜歡彈琴,當此明月夜,想起皇上,說不定正在彈琴抒懷呢。猶憶從前在御所彈奏時,仲國曾奉命吹笛相伴,所以小督的琴聲,無論在何時何地,一聽便可辨認。況且嵯峨野中,民家應該不會太多。若挨家尋訪,或許能夠聽到琴聲。」一想到此,便奏請道:「雖然不知屋主姓名,仍不妨去尋找看看。但即使找到,若無陛下親筆書信為證,恐會被誤以為假傳聖旨。請書一信賜下,以便攜去尋訪。」天皇道:「倒也是。當然。」乃寫了一封書信,並吩咐道:「可騎馬寮御馬前去。」仲國騎著御馬,也不知確切去向,月下揚起鞭來,便奔出宮門外去了。

古人有詠嵯峨之秋云:「牡鹿鳴山裡,呦呦任去來 。」今夜皓月固然普照大地,但空中彷彿飄蕩著一絲絲愁雲慘霧。仲國每過單扇門的房子時,總是駐馬傾聽,但一直聽不到有人彈琴的地方。也繞到釋迦堂 等幾處佛堂去看,仍然沒有小督的蹤影。若是空手回去宮中,還不如根本不要來。如今心想或可從此逃離,使自己迷失。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也無處可隱。正在心煩意亂、無所適從之際,忽然想起了離此不遠的法輪寺 。小督或許為月光所誘,前往參拜也不無可能。於是策馬馳往法輪寺。

在龜山 附近,從一片松林中,隱約傳來彷彿彈琴之聲。聽不清是山風、是松濤、還是琴聲 。仲國馳馬來到一家單扇門的屋子前。的確有人在裡面彈琴。駐馬傾聽,無疑是小督獨特的爪音 。細聽所彈的曲子,居然是《想夫戀》 。果然是在懷念皇上。世間樂曲無數,卻特別彈奏此曲,幽情綿綿,雅韻悠悠。仲國感動之餘,不由得抽出橫笛,吹了一下,才咚咚地敲起門來。琴聲頓歇。乃大聲說道:「是宮中使者仲國來了。請開門。」接著又敲了好幾次,都無人理會。有頃,好像有人走了出來,便高興地等著。聽到開鎖的聲音,門扉微微開啟,一個年幼的少女探出了頭,說道:「貴客恐怕找錯門了吧。此處並非宮中御使該來的地方。」仲國覺得多說無益,怕被鎖在外面,不發一語,徑自推門進去了。

仲國走到角門的外廊邊,說道:「何以躲到此地?皇上日夜思念,抑鬱成疾,命將不保。在下所說,絕非虛言。請看御筆信札。」少女接了,轉呈小督。打開一覽,果然是皇上親筆。於是立刻寫了回信,摺疊打結後,附上贈品女裝一襲 ,叫人送了出來。仲國將女裝披在肩上,又慨然說道:「若來使是別人,既已獲得迴音,無須多言,便可離去。但從前在宮中彈琴時,仲國時常奉命吹笛伴奏,當時情景,豈能忘懷?如果聽不到親口囑咐而回去,不免遺憾之至。」小督大概也覺得言之有理,便親自開口說道:「閣下定然亦有所聞。因為入道相國屢放威嚇之言,恐懼不安之餘,不得不矇混逃出皇宮,來此暫時棲身。至於彈琴則興味闌珊矣。然而,又不能長此下去,故已定於明日移居大原山中 。此家女主人離情依依,又謂夜闌更深,應無路人偷聽,力勸勉為其難,彈奏一曲。往日宮中種種於焉浮現,畢竟難於忘懷。乃援琴撫之,竟被輕易辨認出來。」說著潸然淚下。仲國也濕了衣袖。稍後仲國含淚道:「承告明日將移居大原山中,是否有意落髮易裝為尼?此事萬萬不可。如果貿然出家,何以報答皇上之刻骨相思?」於是吩咐同來的馬部、吉上 等人留下來看守門戶,而且吩咐道:「不能讓小督殿離此一步。」便獨自騎馬離開了。回到宮中時,天邊已現魚肚白。

仲國想:「現在皇上應該已入寢宮休息,經由誰人稟報才好。」邊想著,邊將所騎御馬叫人系在馬寮中,將小督所賞的女裝拋掛在躍馬障子 上,走到紫宸殿一看,天皇仍坐在昨夜所坐的地方,正在細聲長歌:

南翔北向,難付寒溫於秋鴻;東出西流,只寄瞻望於曉月 。

仲國進去。呈上小督回信。天皇激動無比,囑咐道:「汝今夜即可將小督帶回宮中。」仲國雖怕入道相國終會輾轉得知,但此乃天皇綸旨,亦不得不從,便叫來幾個雜役、牛僮,備妥牛與牛車,徑往嵯峨迎接去了。小督搬出多種不願回宮的理由,但經不起仲國的萬般勸說,終於坐上了車子,重回宮中,被隱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天皇夜夜親幸,還生了一位皇女,就是後來的坊門女院 。

入道相國不知如何得知其事,怒道:「小督之失蹤,原來是一場騙局。」便將小督逮捕,放逐為尼。小督早有落髮之意,而今卻出於被逼,年方二十三歲,穿上濃色緇衣,住在嵯峨附近。實在令人嘆惋。如此一連串的不如意事,終使高倉天皇病入膏肓,與世長辭,徒留千古遺恨。

後白河法皇也在踵接而來的厄運中苟延餘生。永萬年間,第一皇子二條上皇駕崩 。安元二年七月,皇孫六條上皇去世 。曾經私下海誓山盟,指著銀河發願「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的建春門院 ,也於同年為秋霧所犯,已消失如朝露矣。

歲月荏苒,而一連的死別彷彿是昨日今日之事,淚痕尚未乾時,在治承四年五月,第二皇子高倉宮以仁王被追殺身亡 。如今,連一向對今生後世寄予厚望的高倉新上皇,竟也先我而去。遺恨踵至,以致愁腸百結,唏噓終日,唯有以淚洗面而已。想起朝綱相公 因其子澄明先亡而所寫的話:「悲之又悲,莫悲於老後子;恨而更恨,莫恨於少先親。 」於我心有戚戚焉,不由得感同身受。儘管如此,法皇依然勤誦一乘妙典《法華經》,深修真言身口意三密行法。因為天下正值諒暗期間,諸公卿殿上人都脫下華麗的裝束,換上了黯淡無色的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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