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五 遷都 九、文覺被流

且說當時,太政大臣妙音院 正在法皇御前彈著琵琶,朗詠詩歌,妙不可言。按察大納言資賢卿 打著拍子,唱風俗歌、催馬樂。右馬頭資時與四位侍從盛定二人 ,操著和琴,高歌不同的今樣曲子。玉簾錦帳之中,喜笑歡騰,興高采烈,十分熱鬧,法皇也不禁隨喜唱和起來。不意文覺進來大聲一嚷,調子亂了,拍子不合了。有人呼喝道:「是何人?敲其頭顱來。」話猶未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便爭先衝到庭院中。資行判官 走在前頭,斥責道:「何事嚷嚷?快滾出去。」答道:「除非捐一所莊園與高雄神護寺,貧衲文覺絕不出去。」不動如山,拒絕離開。資行判官想掐他脖子,文覺卻出其不意,揮起募化簿打落了他的烏帽子,接著用拳頭揍他胸口,身子仰天倒下。髮髻也散了。只好披著一頭亂髮,尷尬地逃回大廳上去了。

其後,文覺從懷裡抽出一把柄纏馬尾毛、冰冷雪亮的短刀來,擺著來則砍之的架勢。轉而左手拿著募化簿,右手揮起短刀,繞著圈子,迅捷如游龍,刀光閃閃,彷彿左右兩手都各有一把刀似的。公卿殿上人看得目瞪口呆,驚問誰人何故鬧事。樂曲的彈奏被打斷了。御所中沸沸揚揚,一片混亂。

有信濃國人,當時在武者所當差的安藤武者右宗 ,問是何事,一話不說,便拔出長刀,跑了出去。文覺樂得勇敢迎上。安藤武者覺得當真砍殺對方,恐有不妥;只好改以刀背,在文覺握刀的手臂上,又狠又准地敲了一下。趁文覺挨打發愣的剎那,安藤拋棄長刀,一聲「好,成了!」空手撲了過去。兩人揪在一起。文覺雖被壓住,還刺了安藤右臂一刀。安藤忍痛,仍然抓住不放手。

兩人都是兇猛的大力士。扭打纏鬥,或上或下,翻滾轉動。御所上下人等在旁圍觀,雖然畏縮不前,但一看到有隙可乘,便上去對文覺手打腳踢,露出得意的樣子。但文覺並不在乎,反而破口大罵,終於被拉出門外,交給了檢非違使廳的官員,捆綁起來。儘管遭捕押解,文覺氣得直跳腳,仍不忘怒目橫眼,瞪著御所,大聲吼道:「拒絕捐贈,情猶可原。但竟欺侮文覺到此地步,絕不善罷甘休,不久必有報應。三界皆火宅 。即如堂堂王宮,亦難逃此劫。誇稱十善帝位者 ,終將走入黃泉路,不免牛頭馬面刑具伺候。」眾人說道:「如此法師,實在太不像話。」文覺畢竟被投進牢中去了。

資行判官因被打落了烏帽子,無臉見人,好久未到御所供職。安藤武者因為逮捕文覺之功,不經武者所長官之職,便蒙徑直擢升至右馬允 。不久,美福門院 逝世,頒布大赦。文覺也獲得釋放,原可暫往某地修行,他卻不以為然,又捧著募化簿,到處勸捐。而且不時發出聳人聽聞的話道:「唉,當今之世,即將大亂,君臣亦將滅亡。」因此,當局下令道:「不能讓此法師留在都城,應處以遠流之刑。」於是被流放到伊豆國去了。

源三位入道嫡子仲綱,時任伊豆國守,向當局建議,讓文覺從伊勢國經東海道海路乘船押至謫地,而且加派兩三個差役 護送。差役們說道:「檢非違使廳下屬的慣例,擔任此種任務時,自然會偏心,講人情。如何,此位高僧大師?犯了如此大罪,流放遠國,不知大師有沒有熟人?不妨請他們送些土產、食物之類來。」應道:「文覺並無熟人可以託付此事。但在東山地方倒有一個知己能夠幫忙。現在即可將書信送去。」差役隨便找出了品質可疑的紙張。文覺接過又擲回去,不屑而怒道:「如此爛紙,豈能寫信?」差役們設法取得了厚實的好紙送上。文覺笑道:「本法師不會寫字,只得請各位代筆了。」於是口述道:「文覺發願建造供養高雄神護寺,正行募化,卻逢如此君王之世,不但拒絕助成此願,反而被逮入獄,又判遠流伊豆之刑。刻在遠流路上。亟需土產食糧,請即交與來人,是所至祈。」差役忠實地筆錄完畢,問道:「信將寄到何地給何人?」回道:「就寫清水觀音殿。」差役道:「難道在玩弄檢非違使廳的差使?」文覺解釋道:「豈敢豈敢。不過,文覺最崇奉觀音大士,此外別無可以依賴之人。」

從伊勢國安濃津 乘船,向東航行。到遠江國天龍灘 時,忽然風起浪涌,眼看小船即將翻覆。水夫與舵手雖然拚命試加穩住,但無奈風浪越來越大,有人唱著觀世音菩薩的名號,有人甚至念起臨終的十念 。然而,文覺卻若無其事般打呼酣睡,直到最危險的剎那,突然跳了起來,走到船頭,瞪大眼睛,對著海上大聲吆喝道:「龍王何在?龍王何在?」又道:「明知船上坐著有發了無比宏願的聖僧,何以還要加以打沉?記住,諸位龍神必將遭受天譴。」或許恫嚇生效,不久便風平浪靜,安然抵達了伊豆國。

文覺自從被逐出京之日起,便立下了宏願:「若可返回京城,得以建造供養高雄神護寺,絕不能死。若此願成虛,寧填溝壑。」因此離京後直到伊豆,正值逆風季節,船隻好靠近海岸,沿著大島小島航行,前後費了三十一日。在此期間,文覺始終拒絕進食。儘管如此,氣力卻不見衰竭,每日功課照常不斷。誠非常人之所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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