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信連 六、競

高倉宮沿高倉小路往北,至近衛大路轉東,渡過賀茂川,進入如意山 。昔日,清見原天皇 身為皇太子時,曾為匪徒所襲,乃改扮少女裝,逃入吉野山 ;而今高倉宮的模樣並無不同。夜間走在陌生的山路上,何況從前毫無經驗,以致兩腳流血,染紅了沙礫。夏夜草上的繁露,可能也增添了不少困擾。終於在拂曉時分走進了三井寺。高倉宮說道:「雖知生而無益,卻因惜命,不得不投奔諸位法師,來到此地。」寺中僧眾誠惶誠恐,喜而迎之,便在法輪院 設臨時御所,按照皇家成規,供奉膳食,禮遇之隆無以復加。

翌日,五月十六日,高倉宮策動謀反的消息,事泄後行蹤不明的傳聞,傳遍京城而引起騷動,人心惶惶。後白河法皇也聽到了,嘆道:「離開鳥羽殿無疑是喜事。但在泰親釋文中,又謂三日內並有憂患,大概指此一事。」

且說源三位入道,長久以來,年年月月,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今年為何突發奇想,帶頭策劃推翻平家的陰謀?根究起來,事出有因,平家次男前右大將宗盛卿,做了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之事。人生於世,即使家門富貴無比,權傾一時,也應該知所節制;至少非禮勿行、非禮勿言,懂得謹言慎行的道理。

原來,源三位入道嫡子伊豆守仲綱有一匹駿馬,名聞京城之中。是鹿毛 逸品,無可比擬。不論騎姿、步伐、脾性,優美溫順,天下無雙。其名木下。宗盛卿風聞此事,即遣使者往見仲綱,傳話道:「貴府名馬,頗想一睹為快。」仲綱回道:「舍下確有一匹鹿毛,浪得虛名。但因近日騎乘無度,顯然疲憊不堪,故已送至鄉間,便於將養休息。」

宗盛卿道:「既然如此,亦無能為力。」之後不再提起此事。但平家眾多武士們聚在一起,卻七嘴八舌,搶著說道:「呀,那匹馬前日還在。」或道:「昨日也看到。」或道:「今朝還在庭院中轉圈圈哩。」宗盛卿聽了說道:「原來是捨不得呀。可恨之至。非得到此馬不可。」於是,再派武士馳驅前往索取。有時送去手札,一日五六次,甚至七八回。三位入道聽到此事,便叫來伊豆守仲綱加以勸道:「縱是黃金所鑄之馬,既然有人非得之不肯罷休,豈可吝惜而不舍?立即將此馬送至六波羅為是。」仲綱無可奈何,只得派人把馬送去,但附歌一首:

君若愛看馬,理宜親自來。如影隨我久,豈忍便分開。

宗盛看了歌,也不作答,只管拍著馬,說道:「呵,果真是好馬。馬的確是好馬,但其主人實在太吝嗇,令人氣憤。可將主人名字烙在馬身上。」隨即烙上仲綱二字,然後拴在馬廄中。

每有客人來,要求一睹名馬時,宗盛卿便道:「為仲綱那廝套好鞍轡,牽出廄來。騎上仲綱那廝。鞭打仲綱那廝。然後揍之。」仲綱輾轉獲悉自己居然如此受辱,又氣又憤,深為感慨道:「摯愛此馬,視若己命,卻為權貴奪去,心中已極不甘。如今又因此馬,仲綱竟成天下笑柄,是可忍孰不可忍!」三位入道聽到了,便對仲綱說道:「平家一族以為如此胡說非為,便可侮辱我家。長此以往,生也無益。然則可暫雌服,以伺良機。」兩家有隙,三位入道無法私下解決,乃遊說高倉宮策划起事。事後始知有此內情。

因此緣故,天下之人不免想起小松殿內大臣重盛卿,緬懷不已。有一日,小松殿因事進宮,順路拜訪中宮 御所。坐不須臾,便見一條八尺左右的長蛇,在其左褲管邊蠕動。重盛知道,若是自己慌張,女官們一定跟著亂叫,甚至會使中宮擔驚受怕,便用左手壓住蛇尾,用右手抓住蛇頭,悄悄地放入直衣袖袋中。氣定神閑,忽地站起,呼道:「六位藏人 ,六位藏人在嗎?」當時還是衛府藏人 的伊豆守跑到前來,自報其名曰:「仲綱在此。」接過了蛇,緊抓著走過了弓場殿 ,來到藏人所的小院子,叫出一個小舍人 ,將蛇交他處理。那小舍人大搖其頭,轉身便跑。無可奈何,只好找來自己的部下,單名叫競的瀧口武士 ,設法將蛇拿去扔掉了。

其翌日,小松殿將一匹駿馬,套好鞍韁,派人贈送伊豆守,並有口信道:「昨日足下之所為,可圈可點。此馬乃騎者之上品。夜間退班之後,若欲私訪心上佳人,可騎之。」伊豆守仲綱給內大臣回信致謝,畢恭畢敬地寫道:「承賜名馬一匹,敬謹拜收。大人昨日之舉,如觀還城樂 也。」

何以小松殿內大臣如此善良體貼,而宗盛卻不但遠遠不如,還強奪別人的愛馬,以致引起天下一大災難,令人扼腕。

同五月十六日,入夜,源三位入道賴政,集合嫡子伊豆守仲綱、次男源大夫判官兼綱、六條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 以下,總共軍勢三百餘騎,放火燒其館邸,結隊奔向三井寺。

三位入道家的武士渡邊源三瀧口競,並未同去,留在原地。前右大將宗盛卿召來問道:「汝為何不隨三位入道之後,卻獨留在此?」競恭恭敬敬回答道:「一旦有事,自當身先士卒,捨命以護主人。恆常即奉此為圭臬,不敢或忘。此次不知因何考量,並未下達任何指示。」宗盛卿道:「汝將續與朝敵賴政法師同心乎?汝一向在本府兼事,為此後陞官爵、享榮華之計,有意留下在此奉職否?從實招來。」競淚如雨下,答道:「雖有世代相傳之誼,豈可再與已成朝敵之人同謀?情願留在府中效力。」宗盛卿道:「然則留此奉職可也。汝將所受之恩給,絕不下於賴政法師之處。」說罷轉身入內。

當日競便被派駐武士所 。「武士競在嗎?」「在。」又「阿競在嗎?」「在。」如此這般,從早到晚,應付不停。日將垂暮時,右大將宗盛卿又出現。競畢恭畢敬地申言道:「聽說,三位入道殿逃往三井寺。我方勢必出兵討伐。然而不用過分擔憂,因為除三井寺諸法師 之外,唯有與渡邊有緣之黨徒而已。竊想率先擇其強者而擊之。但是平時所乘臨戰之馬,已被同僚偷去。請賜良馬一匹,以便馳驅。不知可否?」

右大將道:「可,理當如此。」便送他一匹自己所珍愛的白葦毛馬,名叫暖廷 ,還給套好了貴重的鞍子。競騎著回到宿舍,心中焦急道:「希望太陽趕快下去,便可乘此名馬馳往三井寺,為三位入道殿之先鋒,捨命護主。」夜幕終於低垂,競把妻兒大小分別安置在熟人家後,騎馬往三井寺去了。心中痛恨交加,悲壯之情難於言宣。他身穿綴菊平紋 狩衣,外罩祖傳緋紅絲綴長鎧甲,頭戴星白兜 ,腰佩堂皇耀眼大刀,背負矢壺中插著二十四支大中黑翎箭 ,卻也不忘瀧口武士的規矩,加插了一對鷹羽的矢 。於是,手持纏藤長弓,騎上暖廷,由一個牽著備馬的武士跟從,讓拉馬的舍人挾著手盾 。放火燒了自己的宿舍,朝向三井寺揚長而去了。

聽說武士競的宿舍失火,六波羅方面頓時慌張起來。宗盛卿出面問道:「武士競在嗎?」應道:「不在。」宗盛急道:「遲遲未加處分,所謂姑息養奸,竟受其騙。快追殺之。」雖然奉了命令,但競是精準的強弓射手,擅於快箭連射之術,不愧名副其實的大力勇士。有人小聲說道:「他能用二十四支箭,連續射死二十四個人。還是別出聲,不去管他。」竟沒有一個敢挺身出去追殺他的人。

恰巧同時,三井寺方面也在惦念著競的遭遇。渡邊黨的人憂慮道:「本來應該叫阿競一起來,卻讓他留在六波羅,不知會受到什麼難堪的折磨。」三位入道最理解競的心地,便說道:「不用擔憂。此人心明眼亮、處事有方,絕不至於輕易遭人逮捕。他對入道我情深潭水。稍等,便會來此。」話未說完,競便突然出現了。三位入道喜道:「瞧,果不其然。」競正襟危坐,向伊豆守稟道:「伊豆守大人失去木下,現在從六波羅騎來了暖廷。敬請收下。」伊豆守驚喜交集,收下之後,便斷其尾毛,剪其馬鬃,又在其身上烙了幾個字。次日晚間派人騎回六波羅,於子夜時分趕入府邸大門。暖廷尋回馬廄,與別的馬互咬起來。有舍人見了驚叫道:「暖廷回來了。」大將宗盛沖至馬廄,卻見其身上有「昔名暖廷今名平宗盛」的烙印。大將恨得咬牙切齒道:「競那廝可惡之極。悔不早砍其頭,反遭其辱,憾何如之。此次進攻三井寺,誓必生擒那廝,以鋸鋸其頭。」說著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然而暖廷的鬃毛不會再長,烙印也不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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