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 皇子誕生 八、有王

卻說,放逐到鬼界島的三個流人,兩個已被召回京師。唯獨留下俊寬僧都一人,成了此一苦難之島的島主,實在殘酷不仁。有一個從小為僧都所喜愛的童僕,名叫有王。聽人說鬼界島的流人將於今日返抵京城,便趕到鳥羽去迎接,卻始終看不到自己的主人。問是什麼原因,有人答道:「因為罪孽深重,還留在島上。」有王聽了,心中悲哀至極,難過得無法形容。以後還常到六波羅附近去徘徊探詢,也聽不到任何再有赦免的消息。於是往訪僧都女兒隱居之處,稟道:「此次特赦獨漏主公,未能還京。我想設法前往該島,尋找主公行蹤。請寫一信,以便帶去。」小姐流著眼淚,寫好信後交給了他。本來出門應該請假,但知道不可能獲准,所以連父母也沒通知一聲。來回中國的唐船,要等到四五月間才會解纜開航,已是夏季了,未免太遲,因此在三月下旬便從京都出發。冒著多少怒潮激浪,終於抵達了薩摩海灣。

在薩摩國往海島的渡頭上,遭到戍卒見疑。剝衣搜檢全身,但有王毫不以為意。只有小姐的手書絕不能讓人看見,所以穩妥地藏在髮髻里。不久,趕上一隻商船,來到鬼界島一看,與在京城中偶爾聽到的傳聞,其趣大異。無水田也無旱田;無村莊更無里巷。雖然看到一些居民,但言語不盡相同。有王走向島上居民,開口道:「請問。」應道:「什麼事?」有王道:「此地有一位從京城流放下來的人,名叫法勝寺執行御房,知道他的下落嗎?」他們對什麼法勝寺、什麼執行御房一無所知,所以都盡自搖頭說:「不知道。」

其中有一人略知其事,說道:「是啊,是有三個人,不過聽說有兩個已被召回京都。現在只剩一人,在島上到處徘徊,卻不知他的下落。」有王想可能在山上,便披榛斬草,攀高峰,下幽谷,深入山中。白雲埋跡,已失往來之路;青嵐破夢,不見主人之影 。山上既然杳無蹤跡,便轉到海邊去找。只見海鷗在灘上印下的爪痕 ,白色沙洲上成群的海鳥而已。不見人影。

一日清晨,從磯岸那邊,有一個瘦削如蜻蜓的人,搖搖晃晃現出身來。以前大概是一位法師吧,頭髮衝天矗立,上面覆蓋著種種藻類,彷彿戴著一頂荊冠一般。骨瘦如柴,皮膚鬆弛。身上所穿非絹非布。一手握著幾片海帶,一手抓著一條魚。雖說是走著,但跌跌撞撞,步履維艱。有王想道:「在京城中曾看過不少乞丐,卻還沒碰到這般模樣的。經上說:『諸阿修羅等,居在大海邊 。』佛祖既然指出阿修羅所在的三惡四趣 ,便在深山大海邊界。難道自己已不知不覺迷入惡鬼道 了?」邊想邊向前走,兩人越走越靠近。有王覺得說不定此人可能知道主人行蹤。乃開口道:「請問。」應道:「有何貴幹?」問道:「此地有一位從京城流放下來的法師,名叫法勝寺執行御房,知其行蹤下落乎?」童僕有王一時認不出來,但僧都卻永遠不會忘記,只道:「我便是。」旋即拋下手上之物,昏倒在沙灘上。如此這般,有王終於找到了主人。

有王把主人扶將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腿上,含淚道:「有王來了。經過了多少驚濤駭浪,排除了千難萬險,才終於找到此地。但一切白費了。豈能非讓有王嘗到這般苦果不可?」

稍頃,僧都慢慢蘇醒過來,有王扶他坐直。只聽僧都說道:「汝能迢迢來此尋我,心意誠然可感,甚好。遙想京城可眷可親之人,朝朝暮暮,無時或已。有時出現夢中,偶亦變成幻影。自從身體嚴重衰弱以來,已分不清是夢是真矣。故汝此來,亦以為幻夢一場。萬一是夢,醒後又該如何是好?」

有王道:「是真不假。看主公這般模樣,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不可思議。」僧都道:「確實如此。自去年被少將與判官入道遺棄之後,孤苦伶仃,心情之落寞,可想而知。當時所以未即投身海底,只因百般無奈,聽信少將虛誇敷衍之詞,以為返京後必能代為關說,而且以耐心等候京使相勸慰,故而苟且偷生,以至今日。但在島上並無可食之物。氣力猶在時,時時入山采硫磺,與九州商人換取食物。身體日衰,如今已力有不逮矣。勉強只能在風和日暖時,走到海濱,向撒網漁夫屈膝合十,乞討魚鮮。或在潮退時,撿貝類,拾海帶,采磯藻以維譬如朝露之性命,苟存至今。若非如此,豈有其他方法。原想在此向汝傾吐一切,不過先回家再說。」有王稍感好奇,心想落魄到如此地步,居然還有家可以回去,便跟隨其後,來到一簇松樹之間。只見一個小小的草棚,以幾根漂流竹子為柱,以成束的蘆葦為桁為梁,上下鋪滿松葉。其不足以擋風避雨,一目了然。

從前榮任法勝寺執行之職時,掌管八十餘所莊園事務。在官廳府邸之內,經常有四五百個僕從、眷屬、下僚之類,圍繞左右。如今眼看他潦倒喪氣、老態龍鍾,簡直不可思議。業報有種種。有順現業、順生業、順後業之別 。僧都過去用之於身上者,無一不是大伽藍的寺產或布施。此乃信施無慚之罪 ,可說是一種現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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