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 皇子誕生 二、頓足

敕使是丹左衛門尉基康 。舍舟登陸,便到處大聲問道:「從京都流放下來的丹波少將、法勝寺執行法師、平判官入道,是否住在此地?」少將成經與康賴入道二人照例去參拜熊野 ,正好不在。只剩俊寬僧都一人聽見,自言道:「朝思暮想,無非重返京城。難道不是在做夢?或是天魔波旬 來此蠱惑我心?不可能不可能也。」一時驚慌失措,連跑帶顛,來到敕使面前,自稱道:「有何貴幹?本人便是從京都流放在此之俊寬。」

敕使便從掛在雜役 胸前的文書袋中,取出入道相國的赦書奉上。打開一看,只見寫著:「重科者免遠流。可急速準備返京。茲因祈禱中宮安產,施行非常之赦。據此,鬼界島流人少將成經、康賴法師,著即赦免。」卻無俊寬名號。或許寫在包紙 上吧,但看了包紙也不見。從裡到外,從頭到尾,看來看去,僅寫著兩人的名字,並無第三人。

稍後,少將與判官入道也回來了。少將讀了赦書,康賴入道再讀了,都只寫著他們二人,並未寫著第三人。如果說是夢中幻影,事實卻擺在眼前。說是事實吧,又彷彿是夢。況且從京城便郵帶給二人的書信有好幾封,而給俊寬僧都者卻連一封問候信也沒有。因想難道與自己有緣之人皆已不在京城?越想越覺得難堪起來,急道:「本來,我等三人所犯同罪,謫居一島。何以臨到赦免時,卻只召還二人,唯獨留我一人在此?是平家忘記了,或是執筆者犯了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說著,仰天伏地,放聲大哭,頓足哀求。無可奈何,只得抓緊少將的長袖道:「我俊寬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難道與令尊故大納言殿虛驕恃寵、自以為是的謀反無關?因此,別以為一句干卿何事即可了結。既然未蒙赦免,不能回京,至少讓我乘船到九國某地 。兩位在此期間,春日燕子回來,呢呢喃喃,修築舊巢;秋天鴻雁南飛,好像故鄉總會傳來消息 。而今而後,可能再也聽不到了,如何是好?」邊說邊扭動著全身,五中焦灼,顯得痛苦不堪。

少將勸慰道:「有此想望自可理解。我等蒙召返京,固然喜悅,但一看尊容此般模樣,實在不忍就此離開。想同乘此船,同回京城,然而京中來使卻以為萬萬不可。未獲准而三人同時離島,當局定會知情,反而不佳。還是讓我成經先回京城,徵詢多方意見,觀看入道相國臉色,再派人前來迎接。在此之前,要如往日好好活下去,耐心等待。無論如何,保命最為要緊。此次雖然遺漏,早晚終有點名赦免之日。」儘管慰勉有加,俊寬仍然不顧別人眼光,嚎啕大哭起來。

船將開航時,人聲吆呼嘈雜,俊寬僧都上了船被趕下來,被趕下來了又爬上船去,只盼能如願同船離開。少將留下寢具給他使用,康賴入道則送他一部《法華經》做紀念。及至解纜起航,僧都緊緊抓住船纜,被拖入海。先是水深及腰,漸及腋下,將及滅頂。水深滅頂時,僧都攀附船舷,哀求道:「何以故,終竟忍心遺棄俊寬於此乎?未料居然冷酷到如此地步。平日情誼可以不提,即使是無理要求,亦應許我上船,至少到九國之地。」京城敕使道:「斷然不可。」便掰開僧都攀在船舷的雙手,把船急速划出海去了。

僧都手足無措,踉踉蹌蹌回到淺灘,俯伏沙濱,彷彿幼孩思慕失去的乳母或親母一般,翻滾頓足,大聲嚷道:「讓我上船吧。讓我同行呀。」然而船已漸行漸遠,只拖著一條長長的白浪。雖說船還沒遠到望不見,但僧都淚眼汪汪、視線模糊,奔跑上高地,對著海洋不住招手。古代松浦佐用姬 ,揮著領巾,含淚目送唐船的悲哀,恐怕也不過如此。

船已隱形,日已垂暮。但僧都並未回去簡陋的居處,只任波浪濯其雙腳,露水濕其全身,留在海邊過了一夜。事已至此,只好告訴自己,相信少將的為人最重情義,返京後肯定會代為奔走關說;就憑此虛幻的希望,僧都當日才未投水自盡,但還是難免失魂落魄、悲痛欲絕。想起昔時,早離、速離兄弟在海岳山被棄的悲哀 ,僧都似乎也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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