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 勸說 七、烽火

內大臣重盛續道:「關於此事,法皇亦自有其理。因此無論能勝與否,將以守護法皇御所法住寺殿為己任。何則?蓋自重盛初次敘爵以來 ,而今位至大臣兼大將,無一非法皇之所賜也。想其恩之重,逾於千顆萬顆之玉;念其恩之深,猶勝一入再入之紅 ,是以決計駐守法皇御所。萬一非有此舉不可,自信尚有少許武士願為重盛效命者,可召之同往捍衛法住寺殿。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悲哉,欲為君上盡職效忠,則頓忘高於迷盧八萬之父恩 ;痛哉,欲免於不孝之罪,則已成君上不忠之逆臣。進退維谷 ,是非難辨。總之,但願現在便取兒重盛首級,則兒既不必守護御所,亦無須奉陪參與院政矣。

「昔,蕭何功過儕輩,官至大相國,敕許劍履上朝。但因故觸怒高祖,即蒙申斥而受嚴懲 。可謂前車之鑒。乃知所謂富貴、所謂榮華、所謂朝恩、所謂高官,一旦登峰造極,亦必有盛極而衰之時。古書云:『富貴之家,祿位重疊。再實之木,其根必傷 。』令人心虛氣短。因為苟且偷生,才逢上亂世。因為生於末代,才如此憂心。此乃重盛前世惡因之果報。如今只需命武士一名,將重盛拖至中庭,一刀砍下頭顱,易如反掌。請各位記住今日所言。」邊訴說邊流淚,濕透了直衣寬袖。一門之人,不管有心無心,都淚滴鎧甲袖上。

太政入道聽著自己最信任的內大臣,坦然無懼,侃侃而談,覺得相當沮喪難堪,忙道:「不,不是。其實並未想得那麼遠。只怕法皇聽信惡人煽誘而犯下錯誤,僅此而已。」內大臣道:「即使法皇犯下錯誤,亦不可採取任何行動。」說罷站起身來,走到中門,對武士們宣佈道:「剛才重盛所說,汝等諒已知悉。自今晨來此,想於此事有所勸阻,然而吵吵鬧鬧,似乎無濟於事。不如先歸去。若是仍然有人想隨家父攻打法皇御所,請目睹重盛頭顱被砍之後再說。回府。弟兄們,來吧。」小松殿於是回府去了。

內大臣立刻召見主馬判官盛國,下令道:「重盛聞知一樁天下大事,岌岌可危。凡自以為武勇之士,皆宜武裝趕來集合。傳令。」盛國巡迴傳令下去。平時遇事慢條斯理的人,聽到此一緊急命令,覺得事態嚴重,不敢拖沓,莫不披堅執銳,爭先恐後,趕來集合。原本分散在淀、羽束師、宇治、岡屋、日野、勸修寺、醍醐、小栗棲、梅津、桂、大原、靜原、芹生里 的兵士,或穿甲而無盔,或背矢而遺弓,或騎馬而單踩一鐙,都從各地急忙賓士而來。

西八條原先動員的數千人馬,知道小松殿有事,也不向入道稟明原由,便在嘈雜聲中跑到小松殿去了。只要是會拿弓箭的人一個也沒留下來。入道大驚,召來貞能問道:「內大臣到底有何算計,將此地眾多武士哄誘過去?難道要言出必行,與我入道為敵,遣人前來攻打?」貞能淚流滿面,答道:「此事因人而異。重盛殿當不至於如此輕舉妄動。今晨在此所說種種,現在或已悔不當初矣。」入道大概覺得與內大臣唱反調,不但無益,反而有害,便放棄了接待法皇的想法,脫下腰甲,在素絹僧袍上披了袈裟,心不在焉地念起經來。

小松殿吩咐盛國清點人數。馳來集合者共一萬餘騎。內大臣翻了一下報到名冊後,走到中門,向武士們宣稱道:「諸位能信守誓約,迅速集合,甚好。外國亦有類似事例。周幽王有寵妃名褒姒,愛之無所不用其極。天下第一美女也。然而褒姒絕無笑容,幽王引為大憾 ,乃盡千方百計,但求褒姒出聲一笑。按中國慣例,天下有戰事時,處處舉火、擊鼓,以召兵馬,謂之烽火。有一次,天下有亂,烽火連天,褒姒終於開口笑道:『好奇怪,竟有這麼多火到處冒起煙來。』所謂一笑百媚生 者是也。幽王大喜。其後,無事亦常舉火。諸侯每見烽火則來,來則無事,無事則散。如此這般,重複多次後,再無來者。後有鄰國凶賊攻打幽王京城,雖急舉烽火,咸認又為王妃而舉,竟無一兵一卒來救。京城終告陷落,幽王亦亡。褒姒則化為野干 而不知所終,可怖之至。此後若有類似之事,亦將下令召集,務必皆能集合如今日。重盛因聽說將有異常事件發生,才臨時頒發此道命令。但經過再度查證後,始知是誤會一場。汝等可解散回去。」

各路兵馬都各回各的營地去了。其實,內大臣並未探得任何異常的消息,只因今日諫諍父親時,撂下狠話,不能光說不練;而且還想估計一下自己有多大的號召力。本來,從一開始便無引起父子相鬥的計畫,只希望此舉能軟化入道相國謀反的心機。

君雖不君,臣不可不臣;父雖不父,子不可不子 。於君則忠,於父則孝。重盛之所為乃不違文宣王之教 。法皇耳聞此事,道:「並非始於今日。內大臣胸懷坦蕩,令人羞愧。是以德報怨者也。」時人亦受感動,紛紛道:「前世好果報,官至大臣大將,風度儀態,世上無雙。才學智慧,無人能及。」又道:「國有諫臣,其國必安;家有諫子,其家必正 。」真是上古或末世難得的良臣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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