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 勸說 四、勸說

新大納言成親卿被關在一間房間里,全身冒汗,濕漉漉的,心中想道:「唉唉,許是近來的計畫泄漏了。但有誰會泄漏呢?難道是北面 那邊的武士?」正在左思右想、疑團難釋之際,忽然從後方傳來了腳步聲。唉,我命休矣,只得等著武士前來提他。沒想到來者竟是入道本人,踩著地板,噔噔作響,接著唰啦一聲,拉開了大納言背後的障子門。看他身穿短式素絹直衣,白色寬口長褲,下擺觸地。腰間隨便插著一把木柄刀。怒氣形於色,對大納言瞪視片刻,說道:「足下在賓士年間,早該處死,只因內大臣說情,甚至發誓願以身相替,才保住了首級 。難道忘了此事?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要以怨報德,非得滅我平氏一門不可?知恩者人也;不知恩者謂之畜生 。幸而我家氣數未盡,才能在此恭迎大駕。近來計畫細節如何,一一道來,不得隱瞞。」大納言道:「絕無此事。一定是有人進了讒言。請再仔細查問一下。」入道大怒,喊道:「來人呀,來人!」貞能進來。「將西光那廝的口供拿來。」貞能去拿來了。入道接過去,提高聲音,一讀再讀,又讀了第三遍,怒道:「可惡的傢伙,還有什麼辯解?」說著,將那供狀扔到大納言的臉上,便關上障子門,轉身出去了。

入道余怒未消,叫道:「經遠、兼康。」瀨尾太郎與難波次郎應聲進來 。「將該男子丟到院子內去。」兩人猶豫不決,遲不動手,畏畏縮縮小聲問道:「小松殿不知有什麼想法?」入道相國聽了,更是怒氣衝天,道:「好,好。你們只聽內大臣的命令,我入道的話只當耳邊風。那就等著瞧好了。」

兩人覺得這事怕會弄糟,立刻站起來,將大納言拖到院子里放下了。入道的心情終於稍微好轉,吩咐道:「將他壓在地上,要他大聲求饒。」兩人便分從左右貼近大納言的耳朵,低聲道:「請盡量裝痛,哀叫幾聲吧。」

大納言俯伏在地上,果然發出了哀嚎兩聲、三聲。那哀嚎之慘烈,較之在冥府之中,阿防羅剎拷問娑婆世界的罪人 ,或放在業秤上,或照在凈頗梨鏡中 ,衡其罪狀之輕重而動刑的情形,怕有過之。譬如:「蕭樊囚縶 密奏樊噲黨於呂后,欲殺戚夫人、趙王如意等。高祖乃下令斬之軍中,適因高祖崩而免於一死。">,韓彭菹醢 ,晁錯受戮 ,周魏見辜 。」蕭何、樊噲、韓信、彭越等人,都是高祖的忠臣,卻因一小撮小人的讒言,而招致禍敗之恥,蓋此之謂歟 ?

新大納言雖然身在縲紲之中,卻心系其子丹波少將成經等諸幼兒 。不知他們的遭遇如何,一想起來,便焦躁不安。時值盛夏六月,又不能松衣寬頻,汗淚交流。溽暑難耐之餘,暗自想道:「無論如何,小松殿該不會置之不理吧。」卻想不出有什麼人可以代為傳話。

其後,過了很久,小松大臣才叫嫡子權亮少將維盛 坐在后座,帶著衛府 官員四五人、隨從二三人,兵士一個也不帶,泰然自若、大搖大擺地出現了。入道以下人人都感到相當意外。下車時,貞能上前迎接道:「如此大事,為什麼連一兵一卒都不帶呢?」小松殿道:「所謂大事應指天下大事。如此私事豈能說是大事?」身帶兵器的武士聽了,都顯得有些尷尬不安。接著問道:「大納言關在何處?」便走進屋中,處處拉開障子門,望內探看。終於看到一扇門,上面交叉釘著木條。應該在此吧,叫人打開一看,大納言果然便在裡面。只見他垂頭低眉,滿臉是淚。「怎麼啦?」

大納言聽到小松殿來了,彷彿罪人在地獄中恭迎地藏菩薩 一般,高興的神情令人悲酸。訴苦道:「不知為何而遭此不測。現在既承枉駕,小命必定可望得救矣。賓士年間,原本已該伏誅,承蒙多方關說,才得以保住首領。而且年齡已逾四十,官至正二位大納言。大恩大德,生生世世,難於盡報。此次務請再救一次。小命雖然已無所用,倘幸能存活,決定出家入道,隱居高野山或粉河寺 ,專一勤修菩提之道 ,祈願來世往生凈土。」小松殿道:「有此想法,甚佳。目前雖在牢籠之中,未必便會失去性命。萬一有此可能,我重盛既然出面,一定代為請命。」說罷,轉頭出去了。

小松殿來到父親入道面前,稟告道:「關於意圖處死成親卿一事,尚請慎重斟酌為是。自其先祖修理大夫顯季 奉仕白河上皇以來,至成親卿本人,官位高至正二位大納言,在其家中首創先例,是當今後白河法皇側近之臣,寵幸無比。倘率爾砍其頭,後果將不堪設想。其實,只消逐出京城,便可了卻此案。北野天神菅原道真公 ,受左大臣藤原時平之誣陷,而濯其罪名於西海之浪;西宮左大臣源高明公 ,遭多田滿仲 之讒害,且寄左遷之恨于山陽之雲。二人均清白之士,而蒙流罪之刑。此皆延喜聖代、安和盛世所犯之錯 。

「古代尚且如此,況乎今日末世?賢王猶有過失,何況我等凡人。成親卿既遭拘押,已不能為非作歹,似乎不必急於取其性命。古書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 。』再說,重盛是此大納言之妹夫,小兒維盛又是其女婿。如此說來,似有攀親引戚之嫌。其實不然。無非為天下,為君上,為家門而已。

「我朝自嵯峨天皇時,右兵衛督藤原仲成伏誅之後 ,以至保元,其間歷二十五代君主,未嘗施行死刑。直到數年前,故少納言入道信西掌握大權時,重開殺戒,甚至發掘宇治惡左府之墓 原賴長(一一二○~一一五六),已見卷第一《三、 鱸魚》章,注7。邸在宇治,精明強悍,左府為左大臣別稱,故人稱宇治惡左府。據《百鏈抄》等書所載,保元之亂敗死後,葬於大和國般若野五三昧。信西命瀧口往掘其墓,檢驗遺骸之真假。">,進行驗屍。其殘暴狠毒,苛政之苛莫苛於此。因而古人有言:『極刑一施,則海內叛徒不絕 。』果不其然,僅過兩載,賓士年間叛亂又起。信西半埋半躲在土穴中,被挖出砍頭,在大路上巡迴示眾 。保元年間之所作所為,轉瞬間便回到自己身上。可謂現世報,一想便不寒而慄。且說成親此人,並非朝敵,亦無叛君之實。無論如何,務請慎重,三思而後行。

「我平家榮華已極,應無有所不滿。但願子子孫孫永承不墜。父祖之善惡果報必及於兒孫。俗諺云:『積善之家有餘慶,積惡之門有餘殃。』 衡情度理,原定今夜斬首之事,有損無益,必須叫停才是。」入道相國聽了之後,也覺得不無道理,便打消了處死成親的念頭。

稍後內大臣重盛走到中門,對武士們宣佈道:「即使是入道公下令,也不能隨便將大納言說殺就殺了。入道公生起氣來,常會做出思慮欠周,事後難免後悔之舉。各位也別犯錯而受罰,到時可不能怨我。」眾武士都張口結舌,惶恐不安起來。「再者,今日早晨,經遠與兼康對付大納言之粗暴舉動,無論如何,極不妥當。要知,無論有任何事情發生,反正遲早都會傳到我重盛耳中,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呢?難道鄉下出身者便可如此作威作福嗎?」說得經遠與兼康兩人都戰戰兢兢,無地自容。內大臣說罷,便回小松殿去了。

且說大納言的那些隨侍跑回中御門烏丸府邸,稟報了所發生的事。夫人以下諸女侍大驚失色,都嚎啕大哭起來。隨侍道:「已經有武士向這邊來了。聽說要逮捕少將殿下以及諸位公子。請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夫人卻道:「命也如此,即使苟全餘生,又有什麼意義?但願與夫君消失如同一夜之露。卻爭知今晨一別,竟成永訣,可恨可悲呀。」說著,低頭哭泣不已。

然而既已聽說武士即將到來,又恐自己不免會受到難堪的恥辱,只好帶了十歲的女兒與八歲的兒子,坐上牛車,也不知何去何從,便匆匆離開府邸了。如此沒有目標,也不是辦法,乃從大宮大路北上,來到北山的雲林院 。護送的人將夫人與孩子扶入僧坊後,也擔心自我的安全,都匆匆告辭回去。現在身邊只有幼小的子女,而且無人來訪,夫人心中孤立無援的悲哀,自是可想而知。眼望著暮色漸垂,心想大納言命在旦夕,自己也將化為朝露。府里雖有許多女侍與武士,但夫人突然離開後,便沒人再去整理房間,收拾雜物。連門戶開著也不關。馬廄里的馬匹依然站成一排,但肯來喂草者卻無一人。

過去每日天明,門前車馬輻輳,門內賓客滿座,或戲謔玩耍,或翩然起舞,吵吵鬧鬧,也不顧世人觀感。近鄰的住民反而不敢大聲說話,惴慄惶惑,不可終日 。昨夢乍醒,一夜之間,竟有天壤之別。盛者必衰之理,顯在眼前。江相公所謂「樂盡哀來」之意 ,今日終能瞭然於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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