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 吾身榮華 十一、爭路

且說嘉應元年七月十六日,後白河上皇出了家。出家之後照常日理萬機,親掌政務 。因此,院廳與宮廷之間並無區別 。在院中隨侍左右的公卿殿上人,甚至上下北面的武士 ,官位俸祿都優厚逾分。然而不滿現狀是人之常情,時有親近的同僚聚在一起,便互相私語道:「噯,某人亡了,該國國守便會出缺。某人死了,有人便可補其位。」

後白河法皇也曾在私底下說道:「自古以來,為歷代朝廷敉平叛亂者人雖然不少,卻還沒見過現在這般情形。平貞盛與藤原秀鄉之討平將門 ;源賴義之滅安倍貞任與宗任 ;又源義家之攻清原武衡與家衡 ,雖然都有犒賞,最高也不過地方國司而已。像清盛如此唯我獨尊、胡作非為之行徑,簡直豈有此理。佛法末世,王道不振,也無可奈何啊。」話雖如此,因無適當機緣,從未加以勸誡。

平家對朝廷其實也無所謂怨言。但嘉應二年十月十六日發生的一起事端,卻變成了導致亂世的根源。小松殿的次男新三位中將資盛卿 ,時為越前守,年僅十三歲。那一日下過雪後,枯野上積雪斑斑,景色甚是迷人,乃率領年輕武士約三十騎,到蓮台野、紫野,又到右近馬場附近 ,使喚許多鷹隼,追捕鵪鶉、雲雀之類。終日放鷹獵鳥,直至薄暮,才啟程返回六波羅。

當時的攝政是松殿藤原基房公 。他剛離開中御門東洞院官邸,正在進宮的路上。因為要從郁芳門進去 ,所以由東洞院大路向南,至大炊御門大路轉西而去。就在大炊御門豬熊路口,與資盛卿一行不期而遇。攝政的扈從叱喝道:「是何許人,竟敢如此無禮?這是殿下要進宮去。下馬,下馬!」

但資盛卻傲慢不恭,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而所帶領的武士又全都不滿二十歲,沒有一個懂得禮儀規矩。他們不管什麼殿下不殿下,不但不下馬迴避,反而試圖直衝過去。暮色漸黑。攝政殿這邊的隨扈,沒人認得入道相國的孫子,或許有人認得卻假裝不知,所以一哄而上,把資盛以及那些武士都拉下馬來,痛痛快快地加以羞辱了一番。

資盛卿狼狽不堪地回到六波羅,將路上發生的事情說了。祖父入道相國聽了大怒道:「即使是攝政殿下,對我凈海家屬都該謹言慎行,敬畏幾分。何況對待如此幼小孩童,居然也不留情面,橫加折辱到如此地步。實在遺憾之至。這麼一來,將會被人家欺凌恥笑。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讓殿下知道。有冤不報,豈能泄我心中之憤。」

重盛卿道:「請不必擔心。萬一受到賴政、光基等源氏家族之欺侮 ,才真是平家之恥。小兒資盛遇見攝政殿下出行,竟不下馬迴避,是自己不守禮法,不能怪別人。」隨後召集了參與此一事端的武士,說道:「自今以後,要好好記在心中。我正想去向殿下賠禮道歉呢。」說罷便離開了。

其後,入道相國也不與小松殿重盛卿商量,便私下召集了邊鄙出身、有勇無謀、天不怕地不怕、只聽從他一人的武士,如難波、瀨尾等 ,共六十多人,下令道:「本月二十一日,攝政殿下會進宮中去,商議皇上元服儀式事宜。汝等可在路上埋伏,將其前導與隨從之髮髻統統剪掉,替資盛雪恥。」

攝政殿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般詭計。此次是為了安排明年皇上元服、加冠、拜官 之禮,必須暫住宮中直廬當班 ,因此儀隊比平常講究,而且改由待賢門進宮 ,乃從中御門大路一直往西。六波羅的武士三百餘騎,全身盔甲,埋伏在豬熊堀河邊;一擁而上,將殿下團團圍住,前後左右齊聲吶喊;將所有服飾整齊的前導與隨從,趕到那廂,追到這邊,一個個拉下馬來,肆加蹂躪;然後剪下每人頭上的髮髻。在隨從十人中 ,有一個右近衛府的府生 名武基者,髮髻也難逃厄運。尤其是要剪藏人大夫 藤原隆教的頭時,還邊警告道:「別以為剪的是你自己的髮髻。應該想像此是你主人的髮髻。」接著又將弓弰插進車座里,扯掉車上的帘子,割斷套在牛身上的組繩韁帶。如此這般,打得七零八落,這才大呼快哉,回到六波羅來。入道相國聽了,只說道:「妙極了。」

殿下的隨車舍人之中 ,有一個出身鳥羽、當過因幡國的先使 、名叫國久丸的男子。身份雖低,情義卻厚。他收拾了殘破的牛車,一邊哭著,一邊護送殿下回到中御門的府邸。殿下束帶正裝,以袍袖掩著眼淚。慘怛悲痛,難以形容。不用提大織冠、淡海公的時代 ;便是忠仁公、昭宣公以來 ,也沒聽說過有任何攝政關白倒運到如此地步。這是平家惡行的開端。

小松殿重盛卿大為驚恐。於是,集合了參加此舉的武士,譴責道:「入道下了如此不可思議的命令,為什麼連在夢中也不讓我重盛知道?要怪只能怪資盛太不像話。不是說『栴檀二葉香』嗎 ?已經都十二三歲了,應該懂得規矩,待人以禮,卻不知檢點,犯下如此大錯,也使祖父入道因而背上惡名。不孝之罪,莫此為甚,全是你一個人惹的禍。」於是暫時把資盛放到伊勢國去。聽說,左大將重盛卿如此慎重其事,君臣上下莫不表示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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