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奇塔姆洞 露營

羅賓的妻子凱麗·麥克唐納是他的生意夥伴,經常和他一起陪客戶狩獵旅行。要是客戶允許,他們還會帶上兩個年幼的孩子。凱麗不到三十歲,金髮棕眼,說話帶著清爽的英國口音。她小時候隨父母來到非洲。

我們乘兩輛路虎上路,凱麗和羅賓各開一輛。「在這裡我們總是開兩輛車出門,免得哪輛車拋錨,」凱麗解釋道,「這種事經常發生。」麥克唐納家的兩個兒子在凱麗的車上。同行者還有三個男人,他們是麥克唐納狩獵隊伍的成員,分別是卡塔納·夏吉、赫爾曼·安登比和莫里斯·穆拉泰亞。他們是職業獵手,營地里的絕大部分工作由他們完成。他們只會幾句英語,但履歷比我的胳膊還長。除此之外,隊伍里還有我的兩個朋友。一個是我小時候的朋友,名叫弗雷德里克·格蘭特,另一位是女性,名叫佳美·布坎南,兩人都是美國人。我為朋友們準備了一份書面指示,以防我真的感染馬爾堡病毒;我把這份指示裝進信封,塞在背包里。指示是用打字機打的,單倍行距,有三頁紙,描述了人類感染絲狀病毒後的癥狀和病徵,以及或許能減緩末期肉體融化的實驗性治療手段。我沒有告訴他們有這麼一個信封,但假如我頭疼難忍倒下,就會取出來交給他們。至少,這足以證明我很緊張。

羅賓拐進對面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前方突然駛來一輛轎車,對我們狂閃車燈,喇叭長鳴。

弗雷德·格蘭特抓住座椅,大喊:「這傢伙為啥沖著我們來?」

「哈,人反正都會死,別太擔心。」羅賓答道。他及時拐回卡車前的車道,哼起小調:

活著,愛著

愛著,活著——耶!

路邊有個女人架著炭火盆在賣烤玉米,我們停車買了幾個。玉米烤得焦干滾燙,很好吃,一個只要五分錢。當地人管這個叫mealy。

羅賓邊嚼mealy邊開車。他突然捂住下巴,惡狠狠地罵道:「我的牙!我他媽的!填料掉出來了!王八蛋狗娘養的牙醫!」他搖下車窗,把幾小塊金屬填充物吐進風中。「氣死我了。補了三顆牙,現在全掉出來了。凱麗叫我去看這傢伙,說他是個好牙醫——好個屁!」

他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開到凱麗的路虎背後。兩輛車像是連在一起似的呼嘯行駛。他探身出車窗,把啃過的玉米棒扔向妻子的路虎。玉米棒打中後車窗彈飛,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們經過一個警示牌:減少行車事故——敬請安全駕駛。

日落時分,我們在埃爾貢山腳下的奇塔萊鎮,購買塔斯克啤酒和木炭。奇塔萊是個市場小鎮,主要市場位於通往鎮中心的公路旁,臨近英國人修建的舊火車站。公路兩邊是高聳的藍桉樹,人們在樹下壓實的泥土和下雨的積水坑之間支起攤位,出售雨傘和塑料手錶。羅賓開著路虎拐進市場,在人群中緩緩前進。一個男人用斯瓦西里語大喊:「你開錯路了!」

「路牌在哪兒?」羅賓對他喊道。

「這兒不需要路牌!」

我們停車,步行穿過小鎮,皮條客立刻圍了上來。一個穿白色風雪衣的傢伙說:「要去奇加維拉嗎?去嗎?我帶你去。跟我走。馬上去。姑娘漂亮。我帶你去。」夏爾·莫內的女友們大概就住在這裡,不過誰知道呢?正是高峰時刻,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藍桉樹下行走,經過看不見盡頭的一排商鋪。埃爾貢山俯瞰小鎮和樹木,升向無法度量的高度,雷暴雨雲團籠罩山巔,金色陽光照著山坡。一道山脊猶如剃刀,斜著插進雲團。無聲的閃電划過山巔,緊接著又是一閃——鏈狀閃電,但沒有傳來雷聲。空氣潮濕而寒冷,悶呼呼的,蟋蟀的叫聲不絕於耳。

我們在埃爾貢山周圍的爛泥路上勘察環境,看見了近期動亂的跡象:曾經屬於布庫蘇農戶的茅草屋遭到焚燒,已經空無一人。有人說晚上會聽見槍聲,但我們沒聽到。病怏怏的香蕉樹歪七扭八地圍著荒棄的茅草屋。這些茅草屋四周是休耕田地,點綴著非洲雜草和一叢叢小樹苗。我們在夏爾·莫內當年的宿營地紮營。廚師莫里斯·穆拉泰亞把一袋木炭倒在地上生火,架起金屬壺燒水泡茶。羅賓·麥克唐納打開摺疊椅坐下,脫掉運動鞋。他用雙手揉搓腳掌,拔出刀鞘里的匕首,削掉腳趾上的老繭。環繞營地的森林邊緣,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頭非洲水牛望著我們。羅賓瞥一眼水牛。「公牛,」他嘟囔道,「凶得很。你得盯緊點兒。它們會把你挑到半空中。非洲水牛在非洲是殺人最多的動物之一,只比河馬少。那些臭豬殺人如麻。」

我跪在草地上,整理裝密封防護服、消毒工具和照明器材的箱子。營火的煙霧繚繞飄蕩,麥克唐納那伙人搭起野營帳篷,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凱麗·麥克唐納在營地周圍忙碌,用斯瓦西里語和那幾名助手說話。附近有一條從沼澤地流淌出的溪流。羅賓抬起頭,聽著鳥兒的叫聲。「聽見了嗎?那些是蕉鵑。有一隻林戴勝。還有一隻灰齒鶉。看見那條長尾巴了嗎?」

他走向溪流,我跟上去。「不知道有沒有鮭魚,」他望著水面,「很適合飛蠅釣魚。」

我伸手試了試水——冰冷,有很多氣泡,因為混進了火山灰而呈灰色,並不適合鮭魚生活。

「說到飛蠅釣魚。聽說過飛蠅釣鱷魚嗎?」羅賓問我。

「沒有。」

「找根鐵鏈,掛一塊肉。這麼大的一塊肉。上頭會爬滿蒼蠅!這才叫他媽的飛蠅釣魚!鱷魚這東西,臭烘烘的。你站在淺水裡,鱷魚會向你游來。水很渾濁,你看不見它們。要是聞不到它們的臭味,你就絕對不會知道它們來了。然後——嘩!鱷魚把你拖下水。句號。朋友,你就成歷史人物了。這就是大自然。你仔細想一想,從河流到海洋,大自然充滿了殺手。」

一個戴貝雷帽穿迷彩服的年輕人單膝跪在地上,手持俄制突擊步槍,帶著幾分興趣望著我們。他叫波利卡普·奧庫庫,是一名askari——武裝警衛。

「Iko simba hpa?」羅賓向他喊道。附近有獅子嗎?

「Hakuna simba.」沒有留下的獅子。

烏干達來的偷獵者會衝進埃爾貢山地區,見到活物就開槍——人也不例外;因此肯亞政府要求去埃爾貢山的遊客必須有武裝警衛陪同。askari在斯瓦西里語里曾經是「持矛者」的意思,現在指端著突擊步槍陪同你的警衛。

奇塔姆洞的洞口位於埃爾貢山東麓,在海拔八千英尺的一條林木茂密的山谷里。我們沿著小徑氣喘吁吁地爬山,麥克唐納說:「呸!非洲水牛的味道可真濃,對吧?Mingi水牛。」Mingi是許多的意思。許多水牛。水牛的足跡與人類的足跡斜向交叉,它們的足跡更寬更深,更有目的性,散發著牛尿的臭味。

我背著背包,在泥濘的小徑上擇路而行。

波利卡普·奧庫庫扳動突擊步槍上的拉杆——咔嗒,啪——打開保險,將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尤其是雨季,非洲水牛喜歡成群結隊出動。」他解釋道。

武器上膛的聲音讓羅賓大皺眉頭。「該死,」他嘟囔道,「他那鬼東西可不安全。」

「看,」奧庫庫指著一叢石塊說,「蹄兔。」我們看見一隻土撥鼠大小的褐色動物輕快地跑下石塊。它有可能是馬爾堡病毒的宿主。

這條山谷被樹木遮蔽,有非洲橄欖樹、非洲雪松、闊葉巴豆樹、長滿苔蘚的非洲紅木和彷彿鞭子的灰色埃爾貢柚木。偶爾能看見一棵羅漢松,筆直的銀色樹榦直插天際,高得難以想像,消失在婆娑搖曳的綠色生物空間之中。這不是樹頂會形成整片林冠的低地雨林,而是非洲特有的山地雨林,林冠支離破碎,間有孔洞和空隙。一束束陽光落在地面上,照著林間空地上的蕁麻、紙莎草和耀眼的野生紫羅蘭。每棵樹都擁有自己的空間,曲折的樹枝在雲朵和天空的襯托下,彷彿伸向天堂的手臂。從我們所在的位置,能看見低處山坡上的農田。視線從低處向高處移動,農田變成一片片灌木林和叢生的高大樹木,然後是連綿不斷的東非原始雨林,全世界最罕見也是最瀕危的熱帶雨林。

森林的主色是橄欖樹帶點銀色的灰綠色,時而能看見一棵深綠色的羅漢松穿過林冠。羅漢松的樹榦有淺凹槽,筆直生長,沒有樹枝,有時候會螺旋向上,樹榦會略略迂迴或彎曲,讓整棵樹像彎弓似的繃緊蓄力。到了高處,羅漢松會綻放出類似榆樹的瓶狀樹冠,下垂的樹枝長著一簇簇常綠針葉,球形果實閃爍其間。奇塔姆洞附近的灌木叢里很難見到羅漢松,因為它們在這條山谷里長不大,我看見一棵還在成長期的羅漢松,粗七英尺,高達上百英尺。我猜它在貝多芬的時代就開始生長了。

「這兒缺少的是獵物,」羅賓說,停下腳步,理了理棒球帽,瞭望森林,「大象全被打死了。要是沒被打死,朋友,你會看見這座山上全是大象。Mingi大象。到處都是大象。」

山谷靜悄悄的,疣猴「哈哈」的叫聲遠遠傳來,它們看見我們都遠遠避開。這座山彷彿空蕩蕩的大教堂。我試著想像成群的大象走在紅杉般高大的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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