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潰敗 有人倒下

丹·達爾加德望著這個人吐得翻江倒海,他感覺——用他的話說:「嚇得屁滾尿流。」此時此刻,應該是第一次,靈長類中心這場危機的絕然恐怖淹沒了他。米爾頓·弗蘭蒂格彎著腰,喘息嗆咳。他的嘔吐平息後,達爾加德扶著他進去,幫他躺在一張沙發上。兩名員工病倒——賈維斯·普蒂還在醫院裡,尚未從心臟病發作中完全康復。米爾頓·弗蘭蒂格今年五十歲,他不抽煙,但有慢性的乾咳問題。他在黑澤爾頓負責照看猴類動物,與達爾加德共事的時間超過二十五年。達爾加德和他很熟,很喜歡他。達爾加德感覺不舒服,因為恐懼和內疚而難受。也許我上周就應該疏散這幢樓的。也許我把猴類的利益放在了人類之上?

米爾頓·弗蘭蒂格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感覺虛弱。他一陣一陣乾嘔。達爾加德拿了個塑料桶放在他身旁。弗蘭蒂格又是乾嘔又是咳嗽,他為自己身穿連體服走出大樓而道歉。他說他剛戴上呼吸面具,正想走進一間猴舍,忽然感覺胃裡不舒服。也許是大樓里難聞的氣味讓他噁心,因為猴舍沒有像平時那樣定期清掃。他覺得要吐了,找不到桶或其他容器,反應來得太快,去衛生間實在趕不及,於是只好跑出去了。

達爾加德想測弗蘭蒂格的體溫,但誰也找不到最近沒有在猴子身上用過的體溫計。他派比爾·伏特去藥店買了個體溫計。回來測量後發現弗蘭蒂格發燒到了38.3攝氏度。比爾·伏特在屋裡走來走去,嚇得幾乎要發抖。伏特的情緒不太好——達爾加德事後回憶道:「他嚇得都快痙攣了。」不過,達爾加德的感覺也好不到哪兒去。

米爾頓·弗蘭蒂格反而是房間里最冷靜的人。他與達爾加德和伏特不同,似乎並不害怕。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可以大大方方地對別人說他已經被救。假如上帝覺得應該用猴類疾病帶他回家,那麼他也做好了準備。他祈禱了兩句,回想起他最喜歡的《聖經》段落,乾嘔漸漸平息。沒多久,他就在沙發上平靜了下來,說他感覺好點了。

「你躺著休息吧,」達爾加德對他說,「不要離開大樓。」他跳上車,以最快速度趕到利斯堡公路上的黑澤爾頓華盛頓辦公室。這段路程他沒開多久,他到公司時已經下定決心:猴類中心必須疏散。立刻。

那幢樓一共有四名職工,其中兩個不是已經進了醫院就是即將進醫院。一個是心臟病,另一個發燒且嘔吐。就達爾加德對埃博拉的了解而言,這兩者都有可能是感染的癥狀。他們去過購物中心,見過朋友,在餐廳吃過飯,說不定還和妻子有過性行為。他甚至不敢想像後果。

來到黑澤爾頓華盛頓公司,他徑直衝向總經理辦公室。他想報告目前局勢,請總經理批准疏散猴舍。「我們有兩個人病倒了,」達爾加德對他說,他描述已經發生的事情,難以自制地哭了起來。他痛哭流涕。他盡量控制住情緒,說:「我建議—儘快—關閉—整個中心。我建議—關閉中心—移交給軍方。這種該死的疾病從10月開始糾纏我們,之前我們平安無事,但現在突然有兩個人病倒了,一個在醫院裡,另一個馬上要去。我總在想,假如確實對人類存在風險,那我們現在也已經看見證據了。我們玩火玩得太久了。」

總經理很同情達爾加德,贊成疏散並關閉猴類中心。達爾加德擦掉眼淚,匆忙趕回自己的辦公室,發現有一幫疾控中心的官員正在等他。他感覺壓力像是越來越大了。疾控中心人員來黑澤爾頓是為了監控所有曾經暴露於病毒之下的公司僱員。達爾加德告訴他們猴舍剛剛發生了什麼:有一個人嘔吐倒下。他說:「我已經建議疏散整個中心。我認為應該將那幢樓和所有猴子移交給研究所,他們有設備和人員,能夠安全處理。」

疾控中心人員聽他說完,沒有異議。

接下來的問題是怎麼處理米爾頓·弗蘭蒂格,他遵照達爾加德的命令,乖乖地躺在猴舍的沙發上。病毒爆發的人類部分由疾控中心負責,因此弗蘭蒂格也歸疾控中心管轄,疾控中心想送他去華盛頓環城公路內的費爾法克斯醫院。

上午九點二十分,達爾加德坐在辦公室里,滿頭大汗地用電話處理這場危機。他打給德特里克堡的C·J·彼得斯,說一名猴舍管理員病倒了。他的聲音冷靜而平淡,完全聽不出剛剛哭過一場,他對彼得斯說:「我方已經授權,猴類中心以及全部動物都交由研究所負責。」

聽到有人病倒的消息,C·J·彼得斯大吃一驚,但他不怎麼喜歡「交由研究所負責」這幾個字。它的言下之意是假如出了岔子,有人喪命,那麼負責的將是陸軍研究所,說不定會被起訴。他想取得那幢樓的控制權,徹底消毒,但他不想吃官司。於是他對達爾加德說,對他來說,他的部下和大眾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但他必須先向他的指揮官說明情況。他說他會儘快給達爾加德迴音。

接著兩人談到忽然病倒的員工,C.J.得知他被送往費爾法克斯醫院,這讓他非常不安。他認為應該先假定此人是埃博拉病發,送這麼一個病人去社區醫院合適嗎?你看埃博拉在非洲那幾所醫院造成了什麼後果。埃博拉能導致醫院關閉,能在醫院裡迅速增殖。C.J.認為這個人該進研究所的監獄隔離。

放下和達爾加德的電話,彼得斯立刻打給喬·麥考米克(他是疾控中心的頭兒),試圖說服他允許研究所接收他進監獄隔離。他對麥考米克說的話大致如下:「我知道你覺得處理埃博拉患者需要的不過是外科口罩和手術服,但我認為你有必要使用更高等級的隔離措施,」他提議派研究所的救護車去接病人,將病人放進生物隔離艙,把隔離艙送到研究所的軍用隔離設施。安排他進監獄。

C·J·彼得斯記得麥考米克的回答大致如下:「我要這個人進費爾法克斯醫院。」C.J.答道:「行啊。我有我的看法,喬,你有你的看法,我們看法不一致。但無所謂,你想想看,喬,假如埃博拉病毒真的進入費爾法克斯醫院,醫護人員或者你會有什麼結果呢?」

麥考米克不肯讓步:他在非洲直面過埃博拉,沒有被病毒感染。他在遍地埃博拉血液的茅草屋裡工作過好幾天,跪地照顧崩潰併流血死去的病人。照顧埃博拉患者不需要密封防護服。好醫院和有經驗的護士就足夠了。這個人要去的是費爾法克斯醫院。C·J·彼得斯儘管非常討厭麥考米克,但還是很佩服他能在艱難的節骨眼上做出不可動搖的決定。

這時候,華盛頓四台的電視新聞報道車已經趕到猴舍。猴舍僱員隔著窗帘偷看報道車,記者過來撳響門鈴,沒有人給他開門。達爾加德說得很清楚,禁止任何人與媒體交談。說來也巧,費爾法克斯醫院的救護車恰好來接弗蘭蒂格。四台的時機抓得不可能更好了。報道人員打開燈光,開始拍攝。猴舍的門開了,米爾頓·弗蘭蒂格踉踉蹌蹌出來,他還穿著Tyvek連體服,顯得一臉尷尬。他走到救護車前,醫護人員打開後門,弗蘭蒂格自己爬上車,躺在輪床上。醫護人員關門離開,四台小組緊追不捨。幾分鐘後,救護車和四台的報道車開進費爾法克斯醫院。弗蘭蒂格被送進隔離病房,只有穿白大褂、戴橡膠手套和口罩的醫生和護士可以進去。他說他感覺好多了。他向上帝祈禱,看了會兒電視。

但對猴舍里剩下的員工來說,局勢已經變得無法忍受。他們看見有人穿密封防護服進進出出,看見同事在草地上嘔吐,看見四台報道車緊追救護車不放。他們鎖上大門,匆忙離開。

猴舍大樓里還有四百五十隻活猴,叫囂聲回蕩在空蕩蕩的走廊里。上午十一點。陣雪斷斷續續。天氣越來越冷。猴舍的空調系統徹底失靈。氣溫飆升到32攝氏度以上,猴舍變得霧氣騰騰,充滿惡臭和猴子的叫聲。動物餓了,因為上午還沒餵過飼料。大樓的各個房間里都有猴子眼神獃滯,面無表情,有一些孔竅流血。鮮血滴在籠子底下的金屬託盤上……嘀嗒,嘀嗒,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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