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埃爾貢山的陰影 確診

戴維·希爾佛斯坦居住在內羅畢,不過在華盛頓特區也有住所。前幾年夏天,他來美國辦事,我在他家附近一個購物中心的咖啡館見到了他。我們坐在一張小桌前,他講述莫內和穆索凱的病例。希爾佛斯坦身材瘦削,個子不高,年屆五旬,留小鬍子,戴眼鏡,眼神警覺而敏銳。儘管他是美國人,但說話間有一絲斯瓦西里口音。我和他見面的那天,他身穿牛仔上衣和藍色牛仔褲,皮膚曬得黝黑,體型很好,神態安詳。他有飛行執照,自己駕駛飛機。他擁有東部非洲最大的私立醫療機構,因此在內羅畢屬於名流。他是肯亞總統丹尼爾·阿拉普·莫伊的私人醫生,會陪同總統一起出國訪問。他為東部非洲的各種重要人物看病:腐敗的政客,探險時生病的男女演員,日薄西山的英國在非貴族。他是黛安娜·德拉米爾女勛爵老年時的私人醫生,陪同她旅行,監測她的血壓和心跳(她有心臟問題,但不肯放棄最喜愛的運動:出肯亞海岸深海釣魚)。他還是柏瑞爾·馬卡姆的醫生。馬卡姆著有《夜航西飛》,講述她在東部非洲當飛行員的經歷。她喜歡在內羅畢航空俱樂部消磨時間,擁有千杯不醉的酒徒美名。(「到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被酒泡軟的老阿姨了。」)他的患者穆索凱醫生在疾病史上也有自己的名聲。「我給他上了維持療法,」希爾佛斯坦對我說,「我只能做到這麼多。我盡量給他輸入營養,體溫過高時幫他退燒。簡而言之,我是在束手無措的情況下照顧一個病人。」

一天半夜,凌晨兩點,希爾佛斯坦在內羅畢家裡的電話響了。打電話的是一名駐紮肯亞的美國研究人員,說南非方面在穆索凱的血樣里發現了非常可怕的東西。「血樣對馬爾堡病毒呈陽性。情況很嚴重。我們對馬爾堡病毒沒什麼了解。」

希爾佛斯坦根本沒聽說過馬爾堡病毒。「放下電話,我睡不著了,」他告訴我,「有點像是醒著做夢,我一直在琢磨馬爾堡病毒是什麼。」他躺在床上,想著朋友和同事穆索凱醫生,害怕這種病原體已經在醫護人員中擴散了。「我們對馬爾堡病毒沒什麼了解,」這句話始終回蕩在耳邊。他再也睡不著了,最後起來穿衣服,開車趕往醫院,天沒亮就衝進了辦公室。他翻出一本教科書,開始查找馬爾堡病毒。

條目很簡略。馬爾堡病毒來自非洲,卻有個德國名字。病毒根據第一次發現的地點命名。馬爾堡是德國中部的古老城市,被森林和牧場環繞,廠房坐落於綠色山谷之中。1967年,病毒在一家名叫「貝林製藥」的工廠爆發,他們使用非洲綠猴的腎臟細胞生產疫苗,定期從烏干達進口猴子。病毒潛伏在前後空運來的五六百隻猴子體內來到德國,其中只有兩三隻攜帶病毒,多半根本看不出病症。總而言之,它們來到貝林製藥後不久,病毒開始在猴群中蔓延,其中有幾隻「崩潰併流血至死」。很快,馬爾堡病毒跨越物種傳播,突然在城區人口中顯形。這是病毒擴增的一個實例。

已知第一個感染馬爾堡病毒的人類名叫克勞斯·F,他是貝林製藥負責餵養猴子和清洗鐵籠的工作人員。1967年8月8日,他表現出癥狀,兩周後死去。我們很不了解馬爾堡病毒,關於它只出版過一本書,1970年在馬爾堡大學召開過這種病毒的研討會,事後將論文彙集出版。在這本書里,我們得知:

1967年8月13日,猴群管理員海因里希·P度假歸來,從14日到23日上班宰殺猴子。最初的癥狀出現在8月21日。

8月28日,實驗室助理雷娜塔·L打破了一支等待消毒的試管,試管裝有被感染的組織。1967年9月4日,她病倒了。

就是這樣。患者在暴露於病毒之下後七天左右開始頭痛,病情迅速惡化,高燒、凝血、噴吐鮮血和臨終休克。短短几天內,馬爾堡市的醫生以為世界末日降臨了。最後統計,病毒的感染者共有三十一人,其中七人死在血泊中。馬爾堡病毒的致死率約為四分之一,因此屬於極度致命的病原體:哪怕在最現代化的醫院裡,患者連上生命支持機器,馬爾堡病毒也能殺死四分之一的被感染者。相對而言,黃熱病這種高度致命的病毒,在病人被送進醫院後,致死率僅有二十分之一左右。

馬爾堡病毒是絲狀病毒(filovirus)家族的一員,它是人類發現的第一種絲狀病毒。Filovirus是個拉丁詞,意思是「狀如細絲的病毒」。絲狀病毒之間外觀相似,彷彿親生姐妹,但和地球上的其他病毒都不一樣。絕大多數病毒都是胡椒粒似的球形顆粒,而絲狀病毒卻猶如纏結的繩索、頭髮、蠕蟲或毒蛇。在摧毀患者的身體之後,它們出現在大量血污之中,樣子像是傾倒在地上的一大盆義大利麵條。馬爾堡病毒有時候會盤成燕麥圈似的環形,它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種環形病毒。

在德國,馬爾堡病毒對大腦的影響尤其令人驚恐,它和狂犬病有相似之處,病毒通過某些方式損傷中樞神經系統,並有可能摧毀大腦。馬爾堡病毒粒子的外形和狂犬病病毒粒子也有點像。狂犬病病毒粒子的外形像是子彈。假如你拉伸這顆子彈,它就會像是一段繩索,再把繩索盤成圈,它就變成了馬爾堡病毒似的圓環。人們剛開始以為它和狂犬病有親緣關係,於是稱之為「延伸狂犬病」。後來才確定馬爾堡屬於它自己的科。

夏爾·莫內死後不久,研究人員確定了絲狀病毒科的地位,它由馬爾堡病毒和兩種埃博拉病毒構成。這兩種埃博拉病毒分別是扎伊爾埃博拉病毒和蘇丹埃博拉病毒 。馬爾堡是絲狀病毒三姐妹中最溫和的一位,其中最可怕的是扎伊爾埃博拉病毒,致死率達到了驚人的十分之九,一百名感染者有九十名難逃一死。扎伊爾埃博拉病毒就像是人命的黑板擦。

被三者中最溫和的馬爾堡病毒感染,患者會像遭受了核輻射,幾乎所有組織都會受到損傷。它對內臟器官、結締組織、腸道和皮膚的攻擊尤其兇猛。在德國,所有僥倖逃生者都失去了頭髮:他們變成禿頭或斑禿。毛囊組織壞死,頭髮大把脫落,就好像遭受了輻射傷害。身體的所有孔竅都在出血。我見過死於馬爾堡病毒的患者照片,拍攝於這名患者過世前幾小時。患者躺在床上,上半身沒穿衣服,臉上毫無表情。胸部、雙臂和面部布滿紅疹和瘀斑,乳頭淌血。

在康復期間,存活者的皮膚會從面部、雙手、雙腳和生殖器上脫落。有些男人遭遇了睾丸腫脹、發炎和部分腐爛。睾丸感染最嚴重的病例出現在一名停屍房的工作人員身上,他負責處理感染者的屍體,從屍體身上感染了病毒。病毒會在部分患者的眼球液體里存活許多個月。誰也不清楚馬爾堡病毒為何鍾情於睾丸和眼球。一名男子通過性交將病毒傳給了妻子。

醫生注意到馬爾堡病毒對大腦的獨特作用。論文集里如是說:「大多數患者顯得很陰鬱,行為略帶攻擊性或抗拒性。兩名患者感覺自己躺在餅乾屑上。」一名患者精神錯亂,顯然是腦損傷的後果。另一位名叫漢斯·O-V的患者沒有任何精神失常的症兆,他的高燒退去,病情似乎漸漸穩定,但突然間,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血壓急劇下降——身體很快垮了,他隨即死去。醫生解剖屍體,打開顱骨後發現腦部中央出現了嚴重的內出血。他的「大出血」流進了大腦。

國際衛生機構迫切希望找到猴子的確切來源,以便搞清楚馬爾堡病毒在自然界的活動地點。馬爾堡病毒顯然不是猴群內自然傳播的疾病,因為它殺死猴子的速度太快,無法將被感染者變成有效的宿主。因此,馬爾堡病毒存在於另外某種動物體內——昆蟲?嚙齒動物?蜘蛛?爬行動物?這些猴子到底是在哪兒被捕獲的呢?那裡多半就是病毒藏身的地點。病毒在德國爆發後不久,一組調查人員在世界衛生組織的贊助下飛往烏干達,尋找那些猴子的來源地。結果發現猴子被捕獲的地點遍布整個烏干達中部地區。調查組無法找到病毒的確切源頭。

這個謎團許多年沒有得到解答。1982年,一名英國獸醫主動報告了馬爾堡病猴的新目擊證據。我稱他為瓊斯先生(他希望能保持匿名身份)。1967年夏,病毒在德國爆發時,瓊斯先生在恩德培的一家出口機構打零工,專職的獸醫檢驗員外出休假,他暫時負責檢查出口的猴子,馬爾堡病猴就在那裡向外發運。這家公司的老闆是一名富有的猴類商人(根據瓊斯先生說,「那是個挺可愛的壞蛋」。),每年向歐洲出口一萬三千隻左右的猴子。數量驚人,利潤更是可觀。染病的那批猴子被送上夜班飛機來到倫敦,然後再飛往德國——到了德國,病毒首先在猴群中爆發,然後「企圖」在人類身上站穩腳跟。

打了許多次電話之後,我終於在英國的一個小鎮上找到瓊斯先生,他現在是一名獸醫顧問醫生。他告訴我:「動物發運之前只有一次肉眼檢查把關。」

「檢查的人是誰?」我問。

「就是我,」他答道,「我檢查猴子,看外觀是否正常。要發運的動物里,有時候會碰到一兩隻受傷或有皮膚病變的。」他的處理手段是挑出看似有病的猴子,從出貨中剔除(估計是被宰殺掉),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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