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有那麼幾天深夜,程鳳台與商細蕊在商宅的廳堂中對坐。兩人面前一杯香茶,可是也不喝,小來則是遠遠地避開了他們。程鳳台一隻手伸在商細蕊的袖管裡面閉著眼睛摸來摸去,商細蕊無聊難耐地扭動一下身子:「二爺,好了沒有啊?我是什麼病?」

「噓……」程鳳台裝神弄鬼的:「老大夫號脈都得半個小時呢,急什麼。」

商細蕊心想你這算哪門子的老大夫:「脈是在這兒嗎?你快摸到我肩膀啦!」

程鳳台含笑瞥他一眼:「獨門手藝,當然和別人不一樣,知道嗎?幾年前我到東北進貨的時候啊,山裡隱居的高人手把手教的,傳男不傳女,為這我還認了老頭做乾爹。可惜老頭只教了我這一樣,隔天就死了。不然你二爺現在也是一神醫啊!」

他信口胡謅的鬼話,商細蕊居然也當真,深信不疑地點了頭哦一聲繼續瞧病。程鳳台憋著笑又亂摸了他兩把,抿口涼茶,道:「得了,你這沒別的毛病,就是吃多了不動彈,肚子漲得疼。」

最近商細蕊是沒有演武戲了。不演武戲還大魚大肉的照吃不誤,一頓宵夜能吃一隻醬肘子,然後老佛爺一樣抄手蹲在後台聽戲。他倒是不長贅肉不毀身段,吃食囤在肚子里,胃氣疼。程鳳台和小來開始還勸,但是怎麼勸他都不聽,急了就大聲嚷嚷,簡直要在他脖子上拴根鏈條拖出去散步才行。

商細蕊撫摸著肚皮很憂愁地問:「那怎麼辦呢?肚子里嘰里咕嚕,又沉,像懷了個小孩兒似的。」

程鳳台差點把茶噴他一臉:「不會懷的。我還沒下種呢……」

商細蕊一歪頭:「說什麼?」

程鳳台道:「我說,回頭讓小來給你買點兒糖葫蘆,飯後吃一串就好了。」

商細蕊本來一直在心裡默默計畫著,如果二爺給他開一副苦湯藥,他將要如何的撒潑打滾陽奉陰違,反正死活都要賴掉不吃。程鳳台從剛才開始,也早就洞察了商細蕊的心理活動,心想要是弄個藥方煎來喝,小戲子准得和他打架。他自己家的孩子山珍海味吃多了,常常患有積食的毛病,又不肯吃藥,大夫投其所好就給他們熬山楂紅糖汁。這一招放在商細蕊這裡,果然喜聞樂見。

商細蕊朝著門外喊道:「小來啊!二爺說啦!明天買糖葫蘆給我吃啊!買張老頭的!」

二爺囑咐的事情,在小來姑娘這裡一向得不到貫徹執行,好久也不見她答應。商細蕊訕訕收了聲。兩人繼續坐在廳堂里沉默相對。這也奇怪,程鳳台對外人可以花言巧語喋喋不休,有時候與旁人說多了,夜裡相聚時,對商細蕊就懶言倦聲的。商細蕊從來不愛說閑話,哪怕是與程鳳台。也可能是開頭的那幾天里,兩人把這一生的衷腸俱已訴盡,傷了中氣,心裡即便還有千百種念頭,也道不出口來。但是他們又會突然的找到一個共同話題,然後熱烈地說笑,笑得前合後仰,像兩個神經病。

現在這樣沉默坐著,商細蕊輕哼著崑曲,拿一把扇子比手勢。他的聲音有著點石成金的魔力,沒有鑼鼓,沒有戲裝,沒有布景,只需隨意一唱,周遭的氛圍就變成他戲裡的樣子。曖昧與溫情在戲聲里萌芽孳生,開枝散葉。水磨腔怎生這樣纏人。分明還隔開一張桌,程鳳台就覺得自己被一雙妖嬈柔軟的手臂給緊緊纏住了,這雙手撫摸過他的臉龐,點了一下他的嘴唇,往下游移,最後落在一個羞恥的地方。他一定不是第一個聽戲聽出淫性的人,不然就沒那麼些梨園風月了。可是他居然聽戲聽出了淫性。

程鳳台長長地喟嘆一聲:「商老闆啊……」手已捏著了商細蕊的扇子。兩人各執一端。這似乎是戲裡調戲良家女子的一個動作,程鳳台無師自通了。商細蕊停住口,愣了愣神,然後也真像個戲中女子那樣羞赧地回望著他。然而商細蕊畢竟又不是女子,沒有水袖半遮臉,從袖口裡覷人的扭捏。他就那樣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神,是少年不知事的懵懂。程鳳台把扇子往自己這邊一拉,商細蕊前身一撲,大半個身子伏在桌上。程鳳台趁勢湊近臉:「商老闆,其實咱倆啊……」

前院里噗通一聲重物掉在地上的聲音,伴著輕輕的呼痛。商細蕊立即一撒手奔到院子里去。小來也聞聲出來查看。程鳳台忍耐著什麼痛苦似的拿扇子敲著額角嘆著氣,好些天了,總在這個時間點。賊偷來得太笨,情郎來得太早,對程鳳台來說,是一個不速之客。

小周子揉著膝蓋一臉傻笑:「商老闆,嘿嘿……您這兒牆真高,真高……」然後站在那裡傻傻的局促不安的,又沒有話講了。但是小來好像很喜歡這個小兄弟,上前替他收拾了一番衣衫,笑道:「告訴你不要翻牆,敲門就好了。這兒離你們戲班好遠呢,怕什麼?」又笑道:「等著,給你留著好吃的了!」

程鳳台從未得過小來姑娘這般的和顏悅色,這時候簡直有點嫉妒了。小周子一拍腦袋:「哎!小來姐!我還有東西往外頭了!」說完拉開門閂跑出去,然後搬進來一筐巨大的蘋果也不知道是梅子之類的水果,不知道他這樣弱小的身板兒是怎麼把這樣一大筐果子穿大街越小巷搬過來的,瞧著就難為:「商老闆,給您。早上喊嗓子的時候在山上採的,可新鮮呢!」

程鳳台揀出一隻不那麼青的咬了一口,多汁而酸,倒是很對商細蕊懷胎六月的病症。於是轉手就塞進小戲子嘴裡了。商細蕊吮著果汁酸得直皺眉毛,終於忍不住了,呸的一吐,正好吐在程鳳台西裝上。程鳳台拂了拂衣裳粘的口水若無其事,心想小戲子要是在他家裡,就這潑猴兒似的德行,准得天天挨二奶奶的家法。

小周子眼見商細蕊吐了他辛苦採集的果子,一臉受打擊欲哭無淚的小模樣,教人怪可憐的。可是商細蕊從來也不能察覺別人的情緒,奪過小來手裡一杯茶漱了漱口,朝院子里一抬下巴:「開始吧。」小來托著一茶盤,還想要給小周子吃一點東西再練戲,被商細蕊攔著了:「吃這一肚子,待會兒怎麼下腰哇?練完再吃吧。」他向小周子這麼說,小周子當然不敢有反駁意見,誠惶誠恐使勁點頭。可是程鳳台想到商細蕊他自己上台之前,彷彿也是要先吃一筷子肉的。

小周子在商細蕊的指導下撕腰拉跨的開始練功。拳腳無眼,程鳳台退到房檐下去。商細蕊懶得一如既往,即使這個小徒弟是他自己招來的,他仍然一身綿軟,閑閑地抱著手臂靠在程鳳台肩膀上覷眼旁觀,偶爾會說:「剛才的卧魚兒再來一遍,下腰的時候別猶豫呀!」或者「手腳一塊兒來,慢了半拍就不好看了。」商細蕊的眼光是最嚴格的測驗,一點點細微的過失都逃不過他。小周子非常受教的樣子,練得很刻苦。有時候不能領會商細蕊的指點,多問一句,商細蕊就拉長聲氣極不耐煩的重複一遍,也不見他再做過多的解釋,僅僅是重複一遍。小周子再不懂也不敢問了,茫然地點點頭。如果同樣的錯誤犯到第二遍,商細蕊就要奚落說:「講了多少遍了不是這樣做的啊!真笨。」他徒有一片愛才之心,然而事到跟前,熱絡不過兩三天,耐性就磨光了。他自己戲班裡的小徒弟都不樂意教,小周子已經算是把他馬屁拍得很好的了。

程鳳台笑著看小周子學戲,轉頭對商細蕊低聲道:「商老闆,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師父。這能教出什麼來?光聽你挑毛病了。」

商細蕊道:「小周子身上帶著戲啦!有根骨!帶藝投師都是這個教法兒。當年我跟九郎學戲,就是這樣的。」

程鳳台真替小周子叫屈:「誰能和您比啊!您是天生戲骨無師自通,八卦小報上都吹邪乎了。您拿人孩子跟您比,不是存心練人嘛?」

小周子早已被商細蕊練得不行。他平時飲食不好,雜活兒又多,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現在空著肚子大展拳腳好半夜,心裡抱著一蹴而就的念頭,煎熬得焦急,商細蕊挑他的錯兒,他更著急,忽然兩腿一軟就跌地上了。小來急忙去攙他,他實在是累極了,腳下一點力道都沒有,攙了一把也沒能起來,很沮喪地靠在老梅樹底下。

商細蕊居高臨下看著他一嘆:「去吃東西吧。」

小周子搖搖頭,悶坐著直喘氣。

商細蕊之所以加倍的挑剔,就是因為看出來小周子的心浮氣躁了,這時候以長者的姿態訓誡道:「你著什麼急?我從五歲起早貪黑練到十三歲第一次登台,每天過的那叫什麼日子?你之前荒廢了那麼久,這才到哪兒呀?你說你著什麼急?」

小來見證了商細蕊的苦難童年,在一旁感同身受地重重點頭,企圖給小周子一點鼓勵。小周子看看商細蕊,看看小來,扶著老梅樹慢慢站起來,跟他們進屋吃東西去了。這一頓宵夜小周子卸下了心上的包袱,吃得狼吞虎咽兩手並用。程鳳台抽著煙看著他,向商細蕊笑說:「唱的怎樣我不知道,吃相倒是隨你了。」

小周子不好意思地停了手。商細蕊捶一拳程鳳台,對小周子道:「吃你的,別理他。」

小周子放慢速度滿口地嚼,吃了這一頓,又不知道要挨多久的餓。他對食物和商細蕊的愛護有一樣的執著和貪戀,幾乎是感激涕零地接受著這些恩惠。

燈光下面商細蕊細看一眼小周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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