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79 醉歌行

在此同時,大家已魚貫出洞,走進深沉的涼夜中。查拉圖斯特拉則牽著那個最醜陋者的手,帶他觀看屬於自己的夜世界、大大的圓月和離山洞不遠的銀色瀑布。

最後他們並肩佇立,兩人雖然都已上了年紀,可是卻顯得十分悠然無懼,甚至還驚訝於自己在世上竟是如此地適意。然而夜的神秘也逐漸籠罩了他們的心靈。

查拉圖斯特拉暗自尋思:「啊,這些高等的人現在使我多麼快慰!」但是他不明說,因為他不想破壞他們的歡悅和靜默。

接著,在這非比尋常的一天中最意外的事發生了:那個最醜陋的人又開始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響,當他最後終於說清楚時,聽吧!從他的口中竟然也會吐出一個令人感動的深刻而明白的好問題。

「我的朋友,」他說,「你們覺得怎麼樣呢?由於今天,我才第一次感到不虛此生。

雖然我對生活體驗很多,可是仍舊覺得不夠。大地畢竟值得我們去生活,和查拉圖斯特拉一起度過今天這個節日之後,我已知道要熱愛這大地了。

這就是生命嗎?我將對死亡說:『那麼,請再來一次!』

我的朋友,你們認為怎樣?是否也會像我一樣對死亡說:『這就是生命嗎?那麼請看在查拉圖斯特拉的分上,再來一次吧!』」

那個最醜陋的人如是說道。

這時約是午夜的光景。

你們猜想結果怎樣?當那些高等的人一聽到最醜陋的人所提出的問題,便驀地意識到自己的轉變和康復,以及這一切的促成者。他們都衝到查拉圖斯特拉的面前,一邊親吻他的手,一邊以各人的方式向他表示感激和崇敬之意,有的展顏而笑,有的抱頭痛哭,那個老預言者卻高興得手舞足蹈。

雖然他當時或許已經灌飽了甜酒,但仍然無礙於感受生命的甜美,同時也忘了疲憊。甚至還有人說,那時那頭驢也跟著手舞足蹈起來。因為那個最醜陋的人拿酒給它喝的緣故。這大概就是當時的情況,也許不是。但是假如那夜,那頭驢果真沒有手舞足蹈的話,事情就更怪了。總之,誠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那又如何!」

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查拉圖斯特拉站在那裡像喝醉酒似的,眼光獃滯、口舌吐字不清,兩腿顫抖不已。

有誰知道查拉圖斯特拉的心裡在想什麼呢?很顯然地,他的靈魂已經飛快地回到從前某個十分遙遠的地方,那彷彿是他曾描寫過的:「在兩海之間的一座高山上漫遊,有如一塊沉重的烏雲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動。」

不過,當那些高等的人紛紛擁抱他時,他漸漸清醒過來,將這感激且敬愛的一群人推開。但是他仍然不作聲。突然,他轉過頭來,因為他好像聽到了什麼,接著他把手指放在嘴上說了一句:「來了!」

四周隨即又陷入安靜與神秘的氣氛中,只有從遠處傳來緩緩的鐘響,而查拉圖斯特拉和那些高等的人一樣在傾耳聆聽,然後他又把手指放在嘴上說道:「來了!來了!午夜快到了!」

他的語音有些變調。然而他依舊站著不動,使得原本安靜與神秘的氣氛更為加重。此刻,萬物都在傾聽,包括那頭驢和查拉圖斯特拉的高貴之鷹與蛇,以及查拉圖斯特拉的山洞、大大的冷月與黑夜本身。

查拉圖斯特拉第三次將他的手放在嘴上說道:

「來吧!來吧!來吧!讓我們一起攜手漫步!時候到了,就讓我們徜佯在夜色之中吧!」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午夜就要到了,我要向你們附耳說幾句話,就像那個老鍾向我附耳所說的一樣,就像那個閱歷比任何人都豐富的午夜之鐘一樣,神秘地、不安地、誠摯地訴說。

就像那個曾經數算過你們先人的心跳之夜鍾一樣——噢!噢!這老邁而深沉的午夜正在嘆息,正在它的夢中發笑呢!

噓!噓!現在我們可以聽到許多白天無法聽到的聲籟,就在這涼夜,甚至連你們的心跳聲也趨於寂靜的時刻——

——現在它們出聲了,也被聽到了。它們悄悄進入徹夜不眠的靈魂中——噢!噢!這午夜正在嘆息,正在它的夢中發笑呢!

——難道你這老邁而深沉的午夜沒有聽到它們正在神秘地、不安地、誠摯地向你訴說嗎?

啊!人類,千萬小心!

我真是不幸!時間都到哪裡去了呢?我不是掉進深井裡去了嗎?這世界兀自沉睡。

噢!噢!明月當空,狗在吠叫,我寧死也不願對你們說出我的午夜之心在想什麼。

我已死去,一切都結束了。蜘蛛,為什麼你還要在我的周圍織網?你想取血嗎?噢!噢!露水已降,時候到了,我冰凍的時候到了,而它接二連三地在問:「誰有勇氣接受這個?誰將主宰這個世界?誰會說『你們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水都得如此流逝?』」

時候快到了,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小心吧!這番話是說給你們的好耳朵聽的!!這深沉的午夜究竟在訴說些什麼呢?

我的靈魂飛舞著將我帶走了,工作!工作!誰將主宰這個世界呢?

風靜月寒,噢!噢!你們飛得夠高嗎?你們曾以一條腿而非一隻翅膀飛舞。

你們這些優秀的舞者,現在一切歡樂都已結束:酒已變酸,每個杯子也都變脆,荒冢在喃喃低語。

你們飛得不夠高,所以現在荒冢埋怨了:「使死者得到解脫吧!為何黑夜如此漫長呢?不是月亮將我們迷醉了吧?」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啊,打破荒冢,喚醒那些死屍吧:噢,為何蛆蟲仍在蠕動不已呢?時候快要到了。鐘聲已響,心依舊在跳,蝕心的蛀蟲依舊在動。噢!噢!這世界是深沉的!

美妙的豎琴啊!我愛聽你那醉人的音調,你的音調從老遠的愛池中傳到我們這裡!

你這古老的鐘、美妙的琴啊!先人的一切痛苦都使我傷心欲絕,而你的聲調卻已成熟。成熟得有如金黃的秋日與午後,也像我的一顆隱者之心。此刻你說:「這世界本身也成熟了,葡萄都已變作褐色,現在它只想死,死於幸福之中。」

你們這些高等的人難道都沒有感覺到嗎?某種香氣正在暗中四溢,一種永恆的芳香,一種屬於古老的幸福金酒般的馥鬱氣味。

午夜之死陶然地吟唱:這世界是深沉的,而且比白天所能見到的還深!

不要吵我!不要吵我!對你來說,我太過純潔了。不要碰我!我的世界不是剛剛才完成嗎?

我的皮膚對你的手來說,也太過純潔了。

不要吵我,你這沉悶、無聊而愚昧的白日!午夜豈不比你更為光明?

最純潔者將主宰這個世界,那最強、最不為人所知的午夜靈魂比任何白日更為光明與深沉。

噢,白日,你是否在摸索著找我?你是否在感受我的幸福?你認為我是富有而孤獨,有如一座金庫或寶礦嗎?

噢,世界,你是否要我?你認為我是屬於大地的、精神層面的嗎?認為我聖潔嗎?然而,白日與世界啊,你們都太過粗俗了,願你們有一雙比較乖巧的手,去抓住那更深刻的幸福與痛苦、抓住某個上帝,而不要抓我,你這奇異的白日啊,我的幸福與痛苦都是深刻的,然而我既非上帝,亦非地獄。其不幸也是深刻的。

你這奇異的世界啊,上帝的痛苦是更加深刻的!所以去抓取上帝的痛苦,而不要抓我吧!我算什麼!不過是一張已然酩酊美妙的豎琴。

一張午夜之琴、一隻鳴蛙,沒有人能聽得懂,卻又不得不對聾子訴說。你們這些高等的人實在不了解我!

已矣!已矣!噢,青春!噢,正午!噢,下午!現在黃昏、晚間和午夜都陸續降臨。

狗和風都在叫囂。

風不也是一隻狗嗎?它在哀鳴、吠叫、咆哮。噢!噢,午夜在嘆息、在發笑、在喘氣、在悸動呢!

這酩酊的女詩人剛才還多麼冷靜地說話!

也許,她已被自己的醉態所迷住了?

她清醒了嗎?

她在深思嗎?

這老邁而深沉的午夜,正在夢中回味著它的痛苦,更回味著它的歡樂,因為,痛苦雖深,歡樂卻比痛苦還要深。

葡萄樹啊,你為何要讚美我呢?我不是曾在你身上切割嗎?我十分殘酷,而使你流血,你讚美我醉後的殘酷又有什麼意義呢?

「凡成熟與圓滿的一切都希望死去!」你如是說道。

祝福那收割葡萄者的剪刀!而不成熟的一切則都想活下去,唉!

痛苦說:「出去!走開!你這痛苦!」然而受苦的一切卻都想活下去,好讓自己能趨於成熟而有生氣與希望。

希望能達到更高、更遠和更光明。

「我要繼承人,」受苦的一切這樣講,「我要孩子,而不要自己。」

但是,歡樂卻不要繼承者,它不要孩子而要自己,而且還要永恆輪迴、循環不息,以及永遠與自己相似的一切。

痛苦說:「心啊,你破碎吧、滴血吧!

腳啊,你流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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