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回到山上不久,一天早晨,他從床上像個瘋子般地跳起來,並且厲聲大叫,彷彿他的床上還有一個人不願起來似的。由於他那可怕的聲音在四處迴響,所以他的鷹與蛇都恐懼地走到他的身邊,而鄰近的所有動物也都紛紛棄穴而逃,各以其不同的足翅或飛、或爬、或跳、或跑。查拉圖斯特拉卻說話了。
起來,無底的思想從我內心深處起來吧!我是你的雞鳴與曙光。你這睡過頭的爬蟲,起來!起來!我的聲音早已將你喚醒!
拔掉你的耳塞,聽吧!我想聽聽你的高論!起來!起來!雷聲已足以引起墳冢的諦聽!
揉擦你的睡眼,祛除一切惺忪和模糊吧!也以你的眼睛聽我細說,我的聲音甚至能治癒那些天生的瞎子。
只要你一被喚醒,就永遠不會再墜入睡夢之中。我不慣於將列位祖先喚醒,然後又吩咐他們再睡!
你起身、伸伸懶腰並喘氣了嗎?起來!起來!不要喘氣,而應該對我說話!查拉圖斯特拉,那個不信神的查拉圖斯特拉在呼喚你呢!
我,查拉圖斯特拉,生活的熱愛者、痛苦的肯定者、輪迴的倡導者,我在呼喚你,我最深邃的思想啊!
我聽到你走近的足音!心中著實感到高興!我的深淵開口說話了,我將我最深之處轉向。
我著實高興!請靠近些!將手伸給我。唉,算了!真是!噁心,噁心,噁心。我真可悲!
查拉圖斯特拉一說完這些話,就像死人一般地倒了下去,並且久久不起。當他蘇醒過來時,臉色十分蒼白,還不住地發抖,他依舊躺在地上,完全不吃不喝,就這樣過了七天。他的鷹和蛇日夜在他身旁守護著。鷹則不時飛出去找尋食物,而把銜來的東西放在查拉圖斯特拉的床上,以致查拉圖斯特拉最後竟卧於紅莓、葡萄、蘋果、香草和松子等許多果實之間。另外,在床尾還躺著兩隻羔羊,那是鷹花了一番工夫從牧羊人那裡偷來的。
查拉圖斯特拉終於在七日之後從床上起來。他拿了一個紅蘋果用鼻子聞了一聞,覺得這個蘋果十分芳香,鷹與蛇便知道該對他說話了。
「噢,查拉圖斯特拉,」它們說,「你已沉睡了七日,難道還不想起床嗎?
走出你的穴居之所吧,這世界正像個花園般地在等著你的光臨呢。風將追尋你的芳香吹來,而所有的溪流都想跟著你走。
在你獨自昏睡的七日當中,萬物無不惦記著你,走出你的穴居之所吧!它們都想為你診療呢!
或許你在昏睡中有獲得一種嶄新、痛苦的知識吧?你躺在那裡有如一塊發酵的麵糰,你的靈魂在向四面膨脹。」
「噢,我的鷹與蛇,」查拉圖斯特拉慨嘆,「就這樣繼續說下去吧,聽你們的一席話,頓然使我精神大振。我覺得在有高論的地方,世界就像個花園。
那些話語和聲籟都是多麼的迷人啊,它們不都是跨於永遠分隔的一切之間的彩虹和虛幻之橋嗎?
每個靈魂均有其各自不同的世界,對別的靈魂而言,無異於另一個世界。
在最為相似的一切之中,外表總是最能令人上當,因為最小的溝渠往往最難跨越。
我認為,我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其他的東西呢?不,身外無物!然而,當我們一聽到那聲籟時,我們就忘了這點,而這種遺忘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
萬物之所以有名稱和聲籟,不就是要激勵人們嗎?談吐是一種美麗的瘋狂,人們正是因為它而在萬物之上舞蹈。
所有的語言和聲籟都是多麼的可愛啊!我們的愛因為聲籟而在彩虹之上翩翩起舞。」
「噢,查拉圖斯特拉,」接著鷹與蛇說道,「那些與我們想法一樣的人,都認為萬物是自己在舞動的,它們牽著手而來,帶著笑而去,然後又迴轉。
萬物去了又來,存在之輪永遠在轉;花兒謝了又開,存在之光一直循環。
萬物分了又合,同一存在之屋不停自建;一切離了又聚,存在之環始終對自己忠實無欺。
存在始於每一個『那裡』,每一個『那裡』之球都繞著每一個『這裡』旋轉,其中心無所不在,永恆之路乃是彎曲的。」
「噢,你們這些詼諧的話匣子啊!」查拉圖斯特拉笑著回答,「你們哪裡明白在這七日之中究竟完成了些什麼事,還有這怪物是如何潛進我的喉內而使我透不過氣來啊!然而我畢竟咬斷了它的頭,將它吐出來。
而你們,你們是否已經把這些編成一則動人的故事?不過我卻因為剛才費力地咬吐而累得到現在還躺在這裡。我為了救贖自己而依舊病著。
而你們卻一直袖手旁觀?噢,我的鷹與蛇,難道你們也是那麼殘酷的嗎?難道你們也像人類一樣,喜歡看著我陷於極苦之中嗎?因為人是最殘酷的動物。
他一直認為觀看悲劇、鬥牛和處刑,是世上最大的賞心樂事,當他為自己製造一個地獄時,那就是他在世上的天堂。
當大人物在喊叫時,卑下者立即跑過去,而所有的貪念使他的舌伸於口外,他卻稱此為『憐憫』。
卑下者尤其是詩人多麼熱情地用詩句詛咒生命!仔細聽吧,不過,可別忘了去體會出整個詛咒中的喜悅之情。
這些生命的詛咒者,只消秋波一轉,生命就可以征服他們。『你愛我嗎?』這個高傲者說,『等一下吧,我現在沒空呢。』
人類是對自己最殘酷的動物,可別忘了在所有自稱『罪人』『背十字架者』和『懺悔者』等人的怨尤與詛咒中,要明辨混在其中的慾念。
至於我自己,是否因此想成為人類的詛咒呢?噢,我的鷹與蛇,迄今我也只學到了這點:人類的大惡對他的至善是必不可缺的。
大惡就是他最佳的力量,以及最高創造者的最硬之石。人必然要變得更好與更壞。
我還不曾被綁在這個十字架上過,我知道人性本惡。但是我曾呼喊過,而尚未有人如此呼喊過:『噢,為何他的大惡和至善都是如此地微不足道!』
對人類的極度厭惡,它爬進了我的喉頭,使我哽噎難受,而占卜者曾預言:『萬物大同小異,一切都無價值可言,知識則使人窒息欲死。』
一個漫長的黃昏在我面前跛行著,而一種致命的疲累與沉醉的悲傷則呵欠連連地說,
『他不斷地來回,這個你所厭倦的小人!』我的悲哀打著呵欠,同時拖曳著他的雙腿而無法入睡。
人類的大地對我似乎成了墳穴,它的胸膛下陷,一切生物都化為塵土、枯骨以及腐蝕的過去。
我端坐在整個人類的墳冢上而無法起身,嘆息與質問日夜不停地嘮叨、咬牙地訴苦。
『噢,人類不斷地來回!卑下者不斷地來回!』
我曾見過最偉大的人與最渺小的人不穿衣服時的原形,他們非常相像,都太人性化了,即使是那最偉大的人,也仍然太人性化了!
人類也都太渺小了,即使是那最偉大的人物。這就是我厭惡人類之處!而連最渺小的人也不斷地來回。這就是我厭惡整個存在的地方!」
「唉,厭惡!厭惡!厭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同時不住地且嘆且顫,他想起了自己的病痛,於是鷹與蛇不讓他再說下去。
「你這個大病初癒者請不要再說了!」他的鷹與蛇說,「到那世界有如花園般在等待著你的地方去吧。
到玫瑰花叢、蜂群和鴿群里去吧!更到會唱歌的鳥兒那裡去向它們學習唱歌吧!
因為大病初癒者很適於唱歌,而唯有健康的人才可以說話,假如他們也想要唱歌的話,則必唱異於大病初癒者所唱的歌。」
「噢,你們這些詼諧的話匣子啊!靜一靜吧!」查拉圖斯特拉笑著對他的鷹與蛇說,「你們多麼明白我在這七日當中為自己所製造的慰藉!
我還得再唱一遍,那是我為自己所製造的慰藉,而這是我的大病初癒。你們還想再編一則動人的故事嗎?」
「不要再說了,」他的鷹與蛇說,「你這個大病初癒者,最好先為自己準備一張新的七弦琴吧!
噢,查拉圖斯特拉,看啊!為了你的新歌,還需要有一張新的七弦琴才行。
噢,查拉圖斯特拉,將你的歌唱起來吧,也好讓歌聲能撫慰你的心靈,以使你能承受別人所未曾承受過之偉大的命運!
噢,查拉圖斯特拉,只因我們了解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以及你將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所以看啊,你是永恆回歸的導師,是你眼前的命運!
既然你必須成為傳授這種學說的第一人,這個偉大的命運怎能不成為你最大的危險和弱點呢!
看啊,我們知道你所傳授的一切,萬物不斷地來回,我們也不例外。我們已經重現過無數次,而它們也一樣。
你還提到一個變化無常的無邊歲月,一個歲月的大怪物,它必須像沙漏定時器一樣不斷地倒轉過來,好讓自己重新流瀉成空。因此,所有那些歲月在極大與極小的情況中,均顯得並沒有什麼兩樣;而在每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