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56 舊錶與新表

我坐在這裡等待著,一些被撕毀的舊錶和尚未寫成的新表散落在四周。我的時刻究竟什麼時候才到來呢?

我降落、下山的時刻究竟什麼時候才到來呢?因為我想再度走向人群。

我正在等待那個時候的來臨。必須先有信號通知我時候已到,那信號就是含笑的獅子和成群的鴿子。

在等待的同時,我自言自語地彷彿很悠閑的樣子。沒有人告訴我新的東西,所以我只好自己講給自己聽。

往昔我走到人群中,發現他們都沉溺在古老的迷戀里:他們自以為早就知道何者為善、何者為惡。

他們認為,談論道德是一件很無聊的事。誰若想睡個好覺,就不妨在上床前談談善惡。

當我告訴他們除了創造者之外還沒有一個人知道善惡時,乃驚醒了他們的好夢!

然而,也只有那個為人類創造目的,並賦予大地意義與未來的人才能成就善惡。

我曾叫他們推翻老舊的講壇以及任何迷戀所盤踞的席位,我曾叫他們笑那些道德大師、聖賢、詩人以及救主。

我也曾叫他們笑那些陰沉的哲人以及任何坐在生命之樹上把教育說成如黑色的稻草人般的人物。

我曾坐在他們的墓道上,甚至坐在屍骸和禿鷹旁,笑他們過去的一切和正在腐爛的榮耀。

真的,像懺悔的說教者和瘋子,我痛斥並羞辱他們的偉大和渺小。啊,他們的至善竟是如此的渺小!啊,他們的至惡也是如此的渺小!所以我笑他們。

我那誕生在高山之上的聰明渴望在我心中狂喊大笑,那真是一種野性的智慧!我振翅欲飛的偉大渴望。

它時常帶我在笑聲中上下翱翔,於是我便懷著暈眩的狂喜,像箭一樣地顫飛而過。

它將我帶到從未夢見過的遙遠未來,以及比雕刻家所想像的還要炎熱的南方。在那裡,裸舞的諸神以一切穿著為恥。

但願我能用各種比喻來描述,並且像詩人一樣欲言又止。我著實為自己仍不得不做個詩人而感到羞慚!

我覺得,那裡的一切彷彿都成了諸神的狂歡裸舞和恣意放蕩,而開放無羈的世界逃入自身之中,有如諸神永無休止的自我逃避和重新追尋,也有如諸神普受祝福的自我衝突和重歸於好。

我覺得,那裡的整個時間只是無數剎那之中一個受到祝福的嘲諷而已。在那裡,需要即是自由,它愉快地與自由的刺激物相戲,我還在那裡遇到我的宿敵、舊惡、嚴肅的精神,與它所創造的一切:禁制、律令、需要、因果、意志、善惡。那些我們所踏舞過去的一切難道不是必要的嗎?為了輕盈與最輕盈者。那些鼴鼠和笨重的侏儒難道不是必要的嗎?

「超人」這個字也是我在那裡的路上撿來的,還有「人是應當被超越的」這句話。

人類只是一座橋樑而非目的為他的午時和夜晚而高興吧,因為那是另一個黎明的先聲。

查拉圖斯特拉有關偉大午時的談話,以及我懸在人類頭上有如血紅的落日餘暉般的一切。

真的,我曾使他們目睹新的群星與夜空,也曾透過雲層,日夜散布我的笑聲如一個彩色的天棚。

我將我的一切夢想和抱負都告訴了他們:把人類身上所有斷裂的碎片、謎團和可怕的機會組合成一個單獨的個體。我以組合者、解謎者和機會挽回者的身份告訴他們要創造未來以及過去的一切,以創造來挽回。

要挽回人類的過去,要改變「已是」的一切,直到意志對我道出實情:「就是因為我曾要它如是,所以我要它如是。」

我稱此為挽救,我也教他們只稱此為挽救。

現在,我等待著自己的贖救,這樣我才能最後一次重歸他們的懷抱。

我要再度回到人群之中,我要在他們那裡隕落,而當臨死之前,我會將我最珍貴的禮物贈送給他們!

我從落日這個富裕者的身上學到了這個:它將無窮的金子傾倒在海上。

以致連最窮的漁人也得用金槳來划船,我曾經見過這種景象,當時我還感動得不住落淚。像落日般,查拉圖斯特拉也要下去了。現在他坐在這裡等待著,近身四處是撕毀的舊錶和尚未寫成的新表。

看啊,這是一個新表,但是幫我一起將它帶到山谷和血肉之軀的心中去的那些兄弟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我的大愛如是要求那些最為遙遠的人:「不必顧慮你的鄰人!人是應當被超越的!」

人類可以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和模式來超越自己,就看你自己如何去努力!不過,只有小丑會這麼想:「人類也可以被跳躍過去。」

甚至還要超越在鄰人心目中的你。自己能取得的權力,絕不可讓別人來給予:

你所做的事,別人無法再做。因此,並無所謂報酬。

凡不能命令者便當受令。有許多人雖能命令自己,但是仍極缺乏自我服從的意志!

高貴心靈的典範如是希望:他們不願不勞而獲,尤其是生命。

芸芸眾生都想不勞而獲地生活,至於我們則不然,因為生命既已把它自己交給了我們,我們就應當念茲在茲:我們該用什麼來好好報答它!

這真是一句金玉良言:「我們應當好好珍惜生命為我們所許下的諾言!」

不能貢獻歡樂者就不應當希冀享受歡樂。而一個人也根本就不應存有享樂的念頭!

享樂與天真是最為害羞的東西,二者都不喜愛人們的相尋。一個人本來就應當擁有它們,然而他卻寧可去追逐罪惡與痛苦!

噢,兄弟們,凡是作為先驅者就必然得犧牲,而我們正是那先驅!

我們在隱秘的祭壇上流著血,我們被焚來供奉古代偶像。

我們所擁有的最好條件就是還年輕,這引起了那些老朽的胃口。我們的肉十分細嫩,我們的皮也只是羔羊的皮。我們怎能不刺激那些崇拜偶像的老教士呢!

那個崇拜偶像的老教士依舊留在我們的心中,他將我們所擁有之最好的東西拿來烹煮,以作為他的盛餐。啊,兄弟們,先驅怎能免於犧牲呢!

然而,我們的典範也如是期望著,同時我也深愛那些不求一己的生存者,我以整個的愛去愛那些行將凋逝的人,因為他們已經過了橋。

要真實,這是很少人能做到的!而能夠做到的人卻又不願去做,至少善良者是如此!

啊,那些善良者!好人絕不說實話!這樣的善良是一種精神上的病態。

那些善良者都屈服於自己之下,他們人云亦云,一味服從。然而,服從別人的人必定不聽信自己。

善良者稱之為惡的一切都必須彙集起來,以形成一個真理。噢,兄弟們,你們是否有足夠的厄運來造就這個真理呢?

匹夫之勇、一味地懷疑、殘酷地否定、厭煩、快刀斬亂麻地斷絕。凡此種種的組合成一體是多麼的少見啊!然而,唯有從這樣的種子里才能生出真理來!

所有的知識迄今都是依附於不良居心而衍生出來的。撕吧!你們這些求知者,將這些舊錶統統撕毀吧!

當水中架起木板而在河上鋪成一座橋時,真的,如果誰說「一切都在流動」,那是沒有人會相信的。

不過即使是傻子也會反駁他道:「什麼?一切都在流動嗎?那木板和橋不是依舊在河上嗎?」

「在河上,一切都是十分穩固的,所有的價值、橋樑、意義,以及『善』『惡』等凡此都堅定不移!」

然而不久,無情的冬季,那河流的馴服者來了。那時連最機靈的人也會開始懷疑,而不僅只有傻子質問:「一切都依舊沒有變動嗎?」

「一切根本都沒有變動。」這正是一個冬季的信條、蕭條時期的好彩頭、冬眠者與圍爐者的莫大慰藉。

「一切根本都沒有變動。」然而解凍的暖風提出抗議了!

那解凍的暖風是一隻不事耕耘的鬥牛。一個暴躁的破壞者,它以憤怒的雙角戳破了冰層!而流冰乃將橋衝垮!

噢,兄弟們,現在一切不是都在流動嗎?所有的木板和欄杆不是都落入水裡去了嗎?還有誰會執著於『善』與『惡』呢?

「我們何其不幸!也何其有幸!那解凍的暖風起了!」兄弟們,到大街小巷報信吧!

有一種古老的幻想,即所謂的善惡,這種幻想的軌道一直圍繞那些占卜星術旋轉。

以前人們都相信占卜星術那一套,所以他們認為:「萬般皆是命。你應當如何如何,乃是因為你必須如何如何!」

後來人們不再相信占卜星術之士,於是他們就認為:「萬般皆自由。你能夠如何如何,是因為你要如何如何!」

噢,兄弟們,直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於星球和未來可說除了幻想之外便一無所知;因此,關於善惡方面,我們所擁有的也只是幻想,而無知識。

「你不可搶劫!你不可殺戮!」像這一類的告誡以前被視為神聖的,人們在這些告誡之前俯首跪拜,並且還脫去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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