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55 嚴肅的精神

我的口,是群氓的口:我對那些矜持者講話太過粗俗而直率,至於舞文弄墨的人聽起來則會覺得很怪異。

我的手,是瘋子的手。所有可供瘋子胡寫亂塗的一切以及桌子、牆壁等都是多麼地不幸啊!

我的胃,是鷹的胃?因為它最喜愛羔羊的肉,所以當然是只猛禽的胃。

簡單而少量的食物是有益身體的,我隨時準備振翅,急於高飛遠揚,這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裡面怎麼會沒有某些鳥的氣質呢!

尤其是我對嚴肅精神的敵視更是一種極具猛禽特點的表現。真的,極端的敵視、天生的敵視、誓不兩立的敵視!噢,何處沒有我的敵視?

我能為此高歌一曲,而我也願意唱出來,雖然我獨自在一間空屋裡,但我還是得唱給自己聽。

當然,其他的歌者只有在屋中擠滿了人的時候,才會有美妙的歌喉、優雅的手勢、動人的眼神和清醒的心智。但是,我不與他們一樣。

能教人類飛翔的聖人,終將轉移所有的陸標。他認為,所有的陸標都會自己飛走,而他也將為大地重新命名,稱之為「輕盈的身體」。

鴕鳥跑得比馬快,但它還是會把頭插入沉重的地里,不能飛翔的人類也是如此。

大地和生命對人類而言是沉重的,而嚴肅的精神也如此要求!若有誰想變得輕盈如鳥,就必須先愛自己。我如此告訴你們。

絕對不可用患病或神志不清者的愛來愛自己,因為即使他們的自愛必須是真真切切的!

一個人必須先學習如何愛自己,我如此告訴你們,用健康而正常的愛來愛自己,這樣,一個人才能與自己安然相處而不致在外流連。

這種流連自稱為「友愛」,這些字眼本來就是最佳的謊言和欺瞞,尤其是對那些一直是人類的沉重負擔者來說。

事實上,沒有人要我們在今日或未來學習如何愛自己。這毋寧是所有藝術之中最為出色、精巧與深具包容性的一種。

凡被擁有的一切對其擁有者都是深藏不露的,屬於自己的珍藏總是要到最後才會被挖掘出來,這些都是由嚴肅的精神所造成的。

當我們幾乎還在襁褓中時,就已被賦予許多沉重的名詞和價值:「善」與「惡」,它自稱為天賦。就是由於這些名詞和價值的緣故,我們的生存才被寬容。

因此,當我們有了小孩時,就禁止其適時地愛自己,這些都是由嚴肅的精神所造成的。

而我們,我們忠實地將天賦的一切承擔下來,背負著它越過險峻的高山,當我們汗如雨下時,人們就會承認:「是的,生命是一個非常吃力的重荷!」

然而,也只有人本身才是一個非常吃力的重荷!因為他的肩上扛著太多外來的東西。他有如駱駝般地屈膝下跪,然後讓人將重荷置於其上。

尤其是那種強壯足以負重而心懷敬意的人,身上背著更多外來的沉重名詞與價值。所以,生命對他彷彿就是一個沙漠!

事實上,許多原本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也是很難背負的!人類有許多內在的東西有如牡蠣一般,既滑手也不討人喜歡。

因此他們必須有一個精緻的外殼,以精緻的裝飾來為自己辯護。我們也得學習這種藝術:要有一個外殼、一個美好的外表以及聰明的盲目!

再者,由於許多外殼不夠美好而楚楚可憐,至多僅是個殼,所以在人類身上往往有許多東西被隱瞞了。我們從未想到自己身上竟然潛藏著如此多的善與力,千里馬竟然遇不到伯樂!

最出色的女人知道身材的肥瘦怎麼調理。噢,多少命運就決定在這微小的差別上。

人是不容易被發現的,尤其最難被自己發現。精神常常裝出一副關懷心靈的樣子。而這些都是由嚴肅精神所造成的。

然而,發現自己的人會說:「這就是我的善與惡。」於是那些口口聲聲主張「全體的善、全體的惡」的瞎子和侏儒都不再說話。

真的,我也不喜歡那些聲稱一切皆善,而這個世界乃是最好的世界的人,我稱他們為無不滿意者。

滿足,它知道如何去品嘗一切,那卻不是最上乘的滋味!我很佩服那些執拗而挑剔的舌與胃,它們都知道說「我」「是」和「否」。

總之,去咀嚼一切、消化一切,這正是豬的本性!永遠唯唯諾諾,滿口「是是是」,也只有驢和驢樣的人才會如此!

我喜愛深黃和大紅兩色,因而常將血和各種顏色調在一起。若是有人將他的屋子漆白,那無異於告訴我他的心靈也塗上了一層白色。

有些人迷戀木乃伊,又有些人則迷戀鬼怪,而兩者都敵視血與肉。啊,我們的喜好是多麼的不同!因為我深愛血。

我不喜歡駐留在人人思心與唾棄的地方:這就是我的癖好,我寧可和小偷與偽證者生活在一起。誰也沒有滿口金子。

不過,舐人口水者更令我感到憎惡,我覺得他們是人類當中最可惡的動物,我替他們取了一個名字,叫作「寄生蟲」,他們不想去愛,卻要依愛而活。

那些只有一個選擇,不是成為猛獸,就是成為猛獸的馴服者的人十分不幸,我不會將我的帳篷搭在他們當中。

那些必須永遠等待的人,他們不合我的口味,十分不幸,他們是稅吏、商人、帝王、地主以及店主。

真的,我也學會了等待,而且是一心一意。然而,我只等我自己,我更學會了站立、慢步、快跑、跳躍、攀爬和跳舞。

這就是我的告誡:要想飛翔的人必須先學習站立、慢步、快跑、跳躍、攀爬和跳舞,他是不能一下子就飛起來的。

我學會了用繩梯越窗、用敏捷的腿爬上高高的桅杆。坐在知識的桅杆對我而言,似乎並不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幸福,在桅杆上如小火苗般地不住地搖曳閃動,雖然只是一點微光,卻是遇難水手與沉船者的一大慰藉!

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去達到我的真理,我並非只用一個梯子爬到兩眼能夠遠望的高處。

我就是不願向人問路。這不合我的喜好!我寧可詢問路的本身,並且試著去走。

整個我的漫遊就是一種嘗試與質問。真的,我們還得會回答這種問題!而這就是我的喜好。

這純粹只是屬於我個人的喜好而已,並不關好或壞,我既不再為此感到害羞,也不再隱瞞。

「這就是我現在要走的路,你們的路在哪裡呢?」我曾如是回答那些向我問「路」的人,因為「那條路」並不存在!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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