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42 救贖

某日,當查拉圖斯特拉經過一座大橋時,有些殘廢者與乞丐將他圍住,其中一個駝背的人向他說:

「看啊,查拉圖斯特拉!大家都在向你學習,並且從你的說教中汲取信仰。不過,為了讓他們能完全信你,有一件事不可或缺,你必須先說服我們這些殘廢者!現在你有一個很好的選擇,也是一個絕佳的契機:你可以使瞎子重見光明、跛者奔跑,甚至減輕那背上負擔太重的人。我想,那將是使殘廢者相信查拉圖斯特拉的有效方法!」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正色地回答:「若是有誰取走了駝背者背上的肉峰,也就等於取走了他的精神,大家都這麼說。如果讓瞎眼的人恢複視力,並因而看到世上的許多壞事,他就會詛咒治癒他盲疾的人。

誰要使跛者能奔跑,那就是為他製造最大的傷害,他剛能奔跑,惡行就會隨之而來。這是一般人對殘廢者的說辭。而當大家在向查拉圖斯特拉學習的時候,為什麼查拉圖斯特拉不也向大家學習一些呢?

自從我和大家住在一起,就發現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目睹有人少了一隻眼睛、有人少了一隻耳朵,也有人缺了一隻腳,更有人失去了舌頭、鼻子,或者腦袋。

我還看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事,我既不想將它完全說出來,又不願完全隱瞞。總之,除了那些醜陋的遺物,每個人都缺少點什麼。有的人就只是一個大眼睛、大嘴巴、大肚子,或者別的什麼大東西,我把他們統統稱為隱蔽的殘廢者。

當我走出我的孤居而初次經過這座橋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番諦視之後,我說,那是一隻耳朵!一隻與人同大的耳朵!我向前更仔細地察看,不錯,在耳朵下面還有一樣纖弱的小東西。真的,這個龐然巨耳長在一根細小的莖幹上面——那個莖幹竟是一個人!如果有人在眼睛上再戴副眼鏡,就可以看出一個懷著妒意的小臉孔,同時還有一個傲慢的靈魂在莖幹上搖擺。

不過,人們告訴我,這隻大耳朵不僅是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偉人、一個天才。然而一般人所說的偉人,我是從不相信的——我堅信那些『對他們而言,一樣東西嫌太多,而一切又覺得太少』的人,必定是殘廢者的朋友。」

查拉圖斯特拉對駝背者與他所代表的那群人說完這話之後,轉過頭來十分憂傷地向他的門徒傾訴:

「真的,朋友們,我走在人群之中,就好像置身在人類的斷體殘肢里一樣!

我發現,人類身體破裂,四肢離散,就像在戰場或屠宰場,實在是觸目驚心。

我回過頭去,卻發現過去與現在並沒有兩樣:到處是斷體殘肢和可怕的因緣際會,就是看不到一個人!

這世界的現在與過去。噢!朋友們!是我最無法忍受的困擾,我若不能預見將要來臨的一切,那我真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先知、價值創立者、創造者、未來,以及通往未來的橋。噢!或可稱為在這座橋上的殘廢者,凡此種種,都是查拉圖斯特拉。

你們也時常自問:「查拉圖斯特拉對我們究竟算得上什麼?我們應該如何稱呼他?」就如同我一樣,你們都把問題當作自己的回答。

他是一個許諾者或踐行者?征服者或繼承者?是收穫或犁頭?醫生或病癒者?

他是一個詩人或純真者?解放者或統治者?好人或壞人?

我走在人群之中,就好像置身在未來的碎羽斷片里一樣,未來則是我所想見的未來。

所有我的想像與努力就是將那些零碎的斷片、謎團以及可怕的際會組合成一種單一的個體。

如果人不能兼任組合者、解謎者與際會的彌補者,我又豈能忍受孤身一人!

挽回過去,而將每個『已是』改為『我曾要它如是』,那才是我所謂的救贖!

意志,人們如此稱呼解放者與報喜者,朋友,我曾這樣教過你們,現在再學學這個吧:意志本身也是一個囚犯。

意志解放一切,然而將解放者置於牢籠之中的又是什麼呢?

『已是』,人們如此形容意志的切齒之恨和最孤寂的苦痛。既然意志對一切既成的事實無能為力,因此它是過去一切的一個不懷好意的旁觀者。

意志不能有倒退的想法,它無法粉碎時間與時間的慾望。這就是它最孤寂的苦痛。

意志解放一切,然而它本身又如何能擺脫苦痛而嘲笑它的牢籠?

噢,每個囚犯都變成了瘋子!被拘禁的意志也在瘋狂地試圖自救。

意志所惱怒的是時間不能倒退。『已是』的一切,它無法推移的石頭。

意志因惱怒而竭力推動石頭,它想對那些不與他同怒的人施加報復。

這樣一來,意志這個解放者反而成了一個折磨者,它對能忍受痛苦的一切都加以報復,因為它無法退轉。

是的,只有這才是報復:意志對時間和時間的『已是』所產生的反感。

真的,在我們的意志里包含著一種極大的瘋狂,而當這種瘋狂獲得精神之後,就變成了對整個人類的一種詛咒!

報復的精神:朋友,這是到目前為止人類最佳的思索,凡有痛苦的地方,也應該有懲罰。

『懲罰』乃是報復的別稱。它用一個偽裝的名詞來自我安慰,企圖顯示無愧於心。

既然意志者因不能想望退轉而痛苦萬分,意志本身與整個生命就應該是一種懲罰。

雲,一片一片,在精神的上方飄蕩,直到最後瘋狂訓道:『一切都會死,一切都該死!』

『時間規律,就是生存消亡,就是正義,它必須吞沒自己的孩子。』瘋狂如此瘋狂地言講。

『萬物依據正義與懲罰而有道德地各安其位。噢,何處是萬物流轉與懲罰的贖救的歸宿呢?』瘋狂如是宣道。

『假如永恆正義果真存在,救贖可能嗎?噢,既是這塊石頭已無法移動,那麼一切懲罰也必將永遠存在!』瘋狂在如是宣講。

『一切行為都絕不可能被抹殺。懲罰怎能消解所造成的事實!這就是存在於懲罰之中的永恆之物,存在必是永遠反覆循環的行為和罪過。

除非意志最後能夠挽救自己,意志變成非意志。』不過,我的兄弟,你們是知道這個瘋狂傳說的!

當我告訴你們『意志是個創造者』時,我已帶領你們走出了神話故事。

所有的『已是』都不外是零碎的斷片、謎團以及可怕的因緣際會,直到創造性的意志再加上一句:『但是我曾要它如此』。

一直要到創造意志再加上一句:『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將要它如是!』

然而,它有這樣說過嗎?何時說過呢?意志是否已經從它自己的瘋狂中獲得了解救?

意志是否已經成了它自己的解救者與報喜者?它是否已經忘掉了報復的精神和切齒的憤恨?是誰教它與時間和解,以及傳授比和解還要高明的一切?

意志,權力意志,必定要追求比和解更高明的東西,但是它如何去踐行呢?有誰能教它決意退轉呢?」

說到這裡,查拉圖斯特拉忽然像一個受到極度驚嚇的人中止了他的談話,然後戰戰兢兢地環顧他的門徒,他的目光有如飛箭,穿透了他們的思想與意念,但是過不多會兒,他又展開笑容,語氣非常平和:

「要在人群當中生活非常困難,因為不容易保持沉默,尤其是對一個愛說話的人。」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那個駝背者附耳傾聽,當他聽到查拉圖斯特拉的笑聲,就好奇地抬起頭來慢慢地說:

「為什麼查拉圖斯特拉對我們所說的話和他對門徒所說的不一樣呢?」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應當用駝背的方式來與駝背者交談!」

「很好,」那個駝背者說道,「我們也不妨向走出校門的學生們傳播這種論調。

不過,為什麼查拉圖斯特拉對門徒所說的話和對自己所說的迥然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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