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41 預言者

「我看到一件很可悲的事降臨至人類身上,最傑出的人都已厭倦自己的工作。

只要有一個學說出現,就有一種信念隨之而起:『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相似,一切都完了!』

每個山谷也都回應著:『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相似,一切都完了!』

不錯,我們有過豐收,然而為什麼我們所有的果實都腐爛而枯黃了呢?還是昨夜從邪惡的月亮里落下了什麼?

我們的辛勞功虧一簣,酒變成了毒藥,邪魔摧殘我們的田野和心靈。

我們都已乾燥極了,如果再有火降臨,我們就會變成灰燼。是的,連火也被我們弄得倦乏了。

我們的泉水都乾涸了,甚至海水也在縮減。整個土地就要龜裂了,然而那隙縫還不會吞沒我們!

『天啊!哪裡還有我們可以自沉的海呢?』我們如此抱怨著,怨聲越過了淺近的沼澤地。

真的,我們甚至也懶得去死了,現在我們要保持清醒而繼續活下去,在墓穴中。」

查拉圖斯特拉聽到一個預言者這麼說而深受感動,並且改變了自己。他憂鬱而倦乏地走著,結果也成為預言者所說的那種人。

「真的」,他對門徒說,「不久,漫長的黃昏就要來臨了。我該如何在這段時間中保持光明不輟呢!

但願它不要窒息在哀傷的感觸中,因為它還必須是更為遙遠的世界與黑夜的光明!」

查拉圖斯特拉滿腹心事地走著。整整三天他不飲不食,既不休息,也不說話。最後,他終於沉沉入睡。他的門徒則整夜在旁守護著,並焦急地等他醒來再說話,同時也希望他的痛苦能得以解除。

以下就是查拉圖斯特拉醒來之後對門徒的教誨,而在那些門徒聽來,他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朋友們,請聽我訴說剛才所做的夢,並幫我猜解其中的含義!

這夢對我仍是一個謎,它的含義被鎖在裡面而無法以自由之翼翱翔其上。

我夢到自己捨棄整個生命。我在孤單的死神山寨上變成守夜者與守墳者。

我在那裡守著死神棺木,在霉臭的地窖里擺滿各種戰利品,而被征服的生命則透過玻璃棺木注視著我。

我呼吸著摻雜灰塵的永恆氣息,悶熱而混濁的空氣充斥著我的心靈。有誰能使他的心靈獲得通風呢!

夜色籠罩著我,孤獨在一旁相陪,而我最差勁的朋友則屏息靜觀,有如一個局外人。

我身上帶著許多銹得最嚴重的鑰匙,也知道如何用它們來開啟最破舊的門。

打開門時,尖銳的咿呀聲響徹了迴廊。夜鳥悻悻地叫著,好像在說它被吵醒的樣子。

然而,當一切聲響歸於沉寂,我獨自坐在這不懷好意的靜默中時,更令人感到恐懼與窒息。

時間緩緩地消逝,如果時間還存在的話,我又何得而知呢!使我清醒的事終於發生了。

有如雷響似的,門被敲打了兩下,而地窖的走道上也傳來三次空洞的迴響,我走到門邊。

『喂!』我喊道,『是誰攜著自己的骨灰到山上來呢?喂!喂!是誰攜著自己的骨灰到山上來呢?』

我轉動鑰匙要將門打開,但我卻無力推開那門。

這時,一陣大風襲來,吹開了兩扇門,它尖聲呼號著,拋給我一個黑棺。

在狂風的怒吼中,那個黑棺突然破裂,散發出無數如雷般的笑聲。

還有無數孩子、天使、梟鳥、傻子,以及如孩子般大的蝴蝶的鬼臉,對著我大聲地嘲弄與叫囂。

我十分害怕,頹倒在地,大聲驚叫。我以前從來沒有那樣驚叫過。

不過,我的叫聲驚醒了自己,我蘇醒了。」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他的夢之後,沉默不語,他還不知道這個夢怎麼解釋,他最得意的門徒立刻站起來,握著查拉圖斯特拉的手:

「噢,查拉圖斯特拉,你的行止為這個夢做了最好的解釋。

你自己不就是那陣呼嘯著吹開死神之門的狂風嗎?

你自己不就是那個裝滿繽紛的憎惡與天使鬼臉的黑棺嗎?

真的,就像無數孩子的笑聲一樣,查拉圖斯特拉走到每個墓穴中去,笑那些守夜者、守墳者以及叮噹作響的管鑰匙的人。

你用笑聲使他們心生恐懼並頹倒在地,昏迷與蘇醒則證明你控制他們的力量。

縱然漫長的黃昏與致命的疲乏降臨,你這生命的擁護者也不會從我們的天空消失。

你曾使我們看到新的星星與夜色。真的,你把笑聲當作五彩繽紛的天篷張掛在我們的上方。

此刻,孩子們的笑聲不斷從棺木中流瀉出來,狂風不斷襲來以制伏致命的疲乏,而你自己就是這一切的保人和先知!

真的,你夢到他們,夢到你的敵人,那是你最痛苦的夢。

不過,既然你已從他們那裡蘇醒過來而回到自己身上,則他們也會從自己的迷夢中醒來迎著你!」

門徒這麼一說,其他門徒就圍著查拉圖斯特拉,緊握著他的手,想要勸他起床而勿再悲傷,並且恢複到他們的往日生活中去。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坐在床上,臉上一片茫然,就像久別歸來的人,他注視著門徒,端詳每個人的面孔,他還無法認出他們。

直到他們扶他站起,他的眼神才突然轉變過來,弄明白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捋一捋鬍鬚,用洪亮的聲音宣布:

「好吧,這些都來得正是時候。弟子們,留意不要耽誤了我們的盛宴,我想為剛才的噩夢做一番修正!

然而那個預言者應當與我共享這頓飲食。真的,我將告訴他一個可以自沉的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一直注視著那個解夢的門徒的面孔,並且還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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