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39 詩人

「自從我對肉體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查拉圖斯特拉向他的一個門徒認真講述,「精神對我而言不過是象徵性的,而『不朽』的一切也僅僅是一種比喻。」

「我以前聽你這麼說過,」那門徒回答道,「同時你還附帶一句:『但是詩人太愛說謊了。』為什麼你要那樣說呢?」

「哦?」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問為什麼嗎?我不是那種可以讓人隨便問為什麼的人。

難道我的經驗是昨日才得到的嗎?我用我自己的經驗來考證我的觀點已有不少時日了。

難道我必須成為一個記憶的桶子,才能將自己的種種理由留住?

我甚至已無法保留自己的觀點。許多的鳥都飛走了。

然而,偶爾我也會在我的鳥籠中發現一隻逃脫的鳥,它十分怕生,當我伸手去撫摸它時,它顫抖不已。

查拉圖斯特拉向你說了些什麼呢?詩人太愛說謊嗎?但是,查拉圖斯特拉自己也是一個詩人啊。

你相信他在這裡所說的都是真話嗎?為什麼你要相信那些話呢?」

門徒回答:「我相信查拉圖斯特拉。」然而查拉圖斯特拉搖頭微笑。

「相信並不能將我神聖化,」他更正了一下,「即使是對我的信仰。

不過,假如有人極為認真地指出,詩人太愛說謊,那他說得很對——我們確實太愛說謊。

我們對一切懂得太少,而且拙於學習,所以我們不得不說謊。

我們哪一個詩人未曾在他的酒中摻過假呢?許多有毒的水酒都在我們的地窖中醞釀著,許多無法形容的東西都在那裡完成。

就是由於我們懂得太少,我們從心底喜歡懵懂的人,尤其是懵懂的少女!

我們很想知道老婦們夜晚都在彼此談論些什麼,而我們稱此為我們心中所具的永恆之女。

好像有著那麼一條通往知識的特別秘道,而這條秘道卻又不容無所不知的人通行,因此我們信任民眾與其『智慧』。

然而,詩人相信:無論是誰伸長耳朵躺在草地或斜坡上,都可以學到天地間的些許事物。

假如詩人感受到些許溫柔的情意,就以為大自然也愛上了他們。

同時大自然還悄悄地在他們耳邊低聲細語、情話綿綿,他們在別人面前以此為豪,並引以為榮!

啊,天地間的許多事物,只有詩人才夢想過!

尤其是關於天上的事。所有的神都是詩人的想像與造作!

真的,我們被牽引向上,直往白雲之鄉。在那裡,有我們所放置的艷俗木偶,而稱其為神與超人。

他們的分量太輕,不足以安坐其位,這些神與超人?

唉,我是多麼厭倦所有不成熟而被勉強看作實在的一切!唉,我是多麼厭倦於詩人!」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的門徒都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查拉圖斯特拉也沉默不語,屏息內觀,就像在遠望似的。最後,他輕嘆一聲,然後吸了一口氣。

「我身屬今日與過往,」他語重心長地向門人解釋,「然而在我心中卻有某些屬於明日與未來的東西。

我已厭倦於那些舊詩人或新詩人,我覺得他們都是十分膚淺的小湖泊。

他們從來沒有深思過,因此無法感受大海的最底層。

些許放蕩與些許厭煩,這就是他們向來最好的沉思。

在我聽來,淙淙的琴聲有如幽靈忽隱忽現。到目前為止,他們究竟從昂揚的音調中了解到多少呢?!

我認為他們還不夠潔凈。他們將自己的水攪弄混濁,好顯得很深沉。

他們樂於以和事佬自命,我卻認為他們是牆頭草與多事者,並且做事三心二意而不幹凈利落!

噢,我在他們的海中布下我的網,想要捕捉大魚,然而我總是撈到一些古代上帝的頭。

如是,海送給飢餓的人一塊石頭,而他們自己也像來自海里。

不錯,他們也有珍珠,他們更近似蚌類的軟體動物。在它們身上,往往只有咸稠的黏液,而不見心靈。

他們從海那裡學到了虛榮,難道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嗎?

甚至在最醜陋的水牛面前,孔雀也會開屏,它會毫不厭倦地展開那銀絲的花邊扇。

水牛鄙夷地望著,它的心正在沙地附近,離叢林和沼澤不遠。

對它來說,美、海,與孔雀的彩屏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只是我對詩人所說的一個比喻。

真的,他們的精神本身就是孔雀中的孔雀,以及一個虛榮之海!

旁觀者在尋找詩人的精神,就算他們都是水牛!

然而我已厭倦這種精神,同時也看出他們厭倦自己的時刻就要來臨。

是的,我已看到詩人在改變,他們的眼光都轉向自己。

我已看到精神的懺悔者紛紛出現,他們都從詩人脫胎換骨而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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