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法國的房子是樓夕之幫我找的。

她很懂我的風格,雖然比國內的別墅小一些,卻很清新溫馨。布藝的沙發,文藝復興的盤子,黑膠唱片機,還有英國骨瓷茶具。她還時常寄禮物給我,有天鵝絨闊口禮帽,有香奈兒最新款香水和其他一些精緻的小玩意。

每天我會在有著白色遮陽傘的咖啡廳里喝一杯拿鐵,或是在森林公園的木質長凳上坐一坐,那裡時常有小孩嬉戲,金色的頭髮,白嫩的肌膚,像一個個小天使……

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往。

一切很好。

我覺得這裡應該適合清空回憶,放下曾經的愛恨。像巴黎女人一樣,穿著優雅的風衣,抱著裝著長棍麵包的牛皮紙袋,喜歡音樂繪畫。

想融入這個城市。

想變成另外一個我……

我學做烘焙、煮咖啡,然而做得一塌糊塗。廚師是一個有著湛藍色眼睛的法國帥哥,他說中國女人應該很聰明,為何我會笨手笨腳的?不過這樣很迷人。

鄰居是一位優雅的老太太,頭髮雪白,養了一隻貓。貓的歲數很大了,經常在她懷裡打盹,偶爾才睜開碧綠色的眼睛。除了老太太的懷裡,它哪裡也不愛去。老太太像養兒子一樣寵溺著它。她對我說,我也應該養一隻寵物,貓或狗,馬也不錯。

我想像著那個畫面,笑著搖搖頭。

公園裡的小孩開始跟我混熟,她們會在萬聖節當晚,穿著小惡魔裝,找我要糖果,也有會小屁孩學著法國騎士,親吻我的手背,說要守護我一生。法國廚師最終也沒能教會我做出一個好看點的蛋糕,卻做了不少精緻的點心送我。情人節那天他教我做濃情巧克力,說我如果沒有男朋友送可以送給他。我笑笑,說我有人送。他感到驚訝,說我有一雙美麗而哀愁的眼睛。

當晚我回到家,仔細看著鏡子里的那個女人。跟二十多歲時的自己比起來,那些盛氣凌人的美艷湖水一般收斂了起來。現在的我跟巴黎女人沒什麼差別,慵懶散漫,骨感浪漫,喜歡美麗的食物、油畫。

我不喜歡「哀愁」這個詞。跑來這裡,就是為了躲避這種情緒。

我把巧克力帶給了老太太。她牙齒快掉光了,吃巧克力時,衰老的臉上卻回溯著少女般的甜蜜表情。她抱著她雪白的波斯貓,樂呵呵地講述著她過去是如何追她老伴的。他們跟法國所有的情侶一樣,親密過,浪漫過,也爭吵過。後來她的老伴得了老年痴呆症,先是忘記事,再是忘記人,最後……連她也忘記了。她那時在病床前,每天將新鮮的花束插在玻璃瓶里,不厭其煩地講著屬於他和她的故事。過去不論是好的、壞的,回憶起來都閃閃動人。她的老伴還是去世了,她看著躺在棺材裡面被白玫瑰包圍的他,微笑著說,你還是那麼英俊。儘管你失憶了,但我知道你的心,從來沒有忘記我……那一刻,所有在場的人都哭了。

這一年,我不敢讓自己落淚,害怕因此失去了離開的意義。然而這一晚,我眼眶忍不住發紅,滾動著淚水。她撫摸著她的貓,「愛情是上天賜予我們最寶貴的禮物。愛與恨越熾烈,愛情的濃度才越高。」

是這樣么?

那愛得粉身碎骨到底是愛的灰燼,還是愛的新生呢?

老夫人在搖椅上漸漸睡去,她的貓也在她懷裡打著盹。後來我才記起,貓的名字跟她丈夫的名字一模一樣。

窗外下著細雪,簌簌的白雪將整個城市灑白了,看上去柔軟而又聖潔。

終於承認。

這一年,對我沒有任何作用。

原以為拋下昔日生活,拋下黃錦立,就可以以嶄新的姿態活在世界上的另外一個角落。為此我不惜改變自己的生活圈,習慣愛好,然而過去的影子卻天天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想念寶寶想念得發瘋,所以在公園貪戀地看著那些小天使;我過得渾渾噩噩,心不在焉,所以做烘培煮咖啡都做不好;我不敢養任何寵物,因為害怕產生感情,害怕有一天自己會離開,不得不拋棄它們……

活在過去的我,根本掙脫不開。

周圍的人都看到了,唯獨我在自欺欺人。

又一次失敗了。

譚寒忌日快到了,我買了一張飛往國內的機票。由於擔心會撞到其他人,所以特地提前了一天來到墓園。墓園裡樹木蔥綠,寧靜得彷彿時光凝固在了這裡。不再像當初下葬那天,風雨交織,樹木愁苦。

我抱著白色的小雛菊,帶來他的墓前。

照片上的他,眼底依舊泛著淺淺的溫柔,看上去那麼的年輕、沉著。

微風輕柔地吹拂著我的發梢,小雛菊白色的花瓣,那些花朵隨風搖曳,彷彿譚寒在跟我打著招呼。

譚寒……

我閉著眼睛,在風中,心酸地微笑著了。

你連去世了,都還這麼溫柔。

怎麼放得下你,怎麼放得下你……

我彎下腰,將純潔的小雛菊放在譚寒灰色的墓前,手指卻不由得一愣,在他的墓前,有著一大一小兩束花。

似乎是怕撞見什麼人,所以也提前來掃墓了。

墓碑前的果盤都是新鮮的。

除了你們,還會是誰呢……

我眼眶一熱,心裡隱隱發酸。

譚寒,現在的我應該做點什麼呢?

現在的我,還是你喜歡的那個我么……

連我自己都看不清方向。

那個下午我靠在譚寒的墓前,把頭倚在他的墓碑上,像是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說了很多這一兩年無法說出口的話,又戴著他曾經送給我的戒指,伸到他的照片面前給他看,還跟他講了一些寶寶的事情,把手機里存著的照片給他看,儘管拍照時間都在一年前,一想到這一點,又遺憾又揪心……陽光輕輕地撒在我的身上,有些陰涼又一些溫柔,像是譚寒陪在我的左右。

第二年,搬離了巴黎。

國外雖好,沒有娛樂記者和其他事情的打擾,但那個不是真的我。我連自己都不是,那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有段時間,我看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哲學書。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患有抑鬱症,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堅強能夠抗過這一切,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我希望自己像我扮演的那些角色一樣強勢,但其實各種壓力加上產前產後的抑鬱症已經偷偷侵襲了我……不過,當敢於承認這一點後,才是真正治癒的開始。

想通了這一點,我的睡眠好了。

心情也放鬆了很多。

不再緊繃繃的。

我開始隨意地花錢,喝點小酒,買下自己喜歡的唇膏、包包、衣服和鞋子。當演員當久了,愛好時尚的習慣已經刻在骨子裡了。

我穿著漂亮的裙子看了很多攝影展、油畫展、街頭藝術展,這些展會讓人再次意識到人文藝術的偉大。當有一天,我路過一棟百年建築,頂燈將粗糙的半面石牆照得宏大而肅穆。上面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一個女王樣的女人面容莊嚴地看著右邊,身後是一座座城堡,右下角用白色的字母寫著舞台劇的名字。

或許是燈光的原因,這張海報有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已經很久不上網,不看任何電視劇、電影了。但這一次,我鬼使神差地買了一張舞台劇的vip票——最好的中心位置。

只是想隨心所欲一點罷了。

跟電影十幾億的票房相比,舞台劇的受眾太有限了,所以之前我並沒有很重視它。然而,當燈光、聲效、角色出現時,我發現之前的想法錯了。

那種近距離的真實感,人物台詞的震撼力,肢體語言的呈現度,簡直吊打很多藝人。

蘇格蘭被攻破,老將軍跟剛死了丈夫的皇后發生了曖昧,然而上一幕兩人還在上床,下一幕他竟強迫她跟她的死敵結婚——理由是為了所謂的「和平」。

那個將軍讓她投降,她拒絕了。

聽到皇后仍不放棄,將軍怒斥——你是整個蘇格蘭的寒冷。你是蘇格蘭的冬天!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嚴厲的指控。因為她也曾說過,請不要把我當女巫、皇后,我只是一個女人。

她只是一個女人,卻沒有人懂她。

終於,對命運投降的將軍也頹廢離去了,但蘇格蘭皇后卻沒有。

最後一刻,她站在兒子屍身浸血的裹屍袋旁,臉上是世上最沉重的慟哭,讓人看一眼整顆心就像被擰爛一般。然而只過了幾秒,她胸腔急促跳動、平復,在半明半滅的光影里,重新定格成一個皇后該有的鎮定側影。

——即便丈夫、兒子都被殺死,她也絕不會屈服!

全場謝幕,舞台演員鞠躬。

掌聲猶如海浪一波一波久久不歇,而我的心被一支猛烈的利箭射破一般!

這場舞台戲顛覆了我對台詞、肢體爆發力的感悟。

我的體內充滿著一種震撼的力量,有什麼東西像烈火一樣,再次在我心底生根發芽、猛烈成長!

拚命地鼓掌著,為舞台劇、為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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