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尼採到卡夫卡 尼采與陀思妥耶夫斯基

1887年,尼采看過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他徘徊於對耶穌的尊敬與輕視之間,尼采似乎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

首先,我們要知道,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生活在兩個極端。陀思妥耶夫斯基尊重無名小卒、謙卑的聖徒和悔改的罪人,而尼采卻高傲地讚揚孤獨的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容易消失在他小說中許多人物的背後,而尼采絕不會讓我們忘記他是一個在評斷這個世界的人。

儘管如此,他們兩人之間,還是有很多非常類似的地方。

(1)他們兩人對於人性都有透徹的認識,尼采自傳的名稱《瞧!這個人》這幾個字,是彼拉多把荊棘王冠戴到耶穌頭上時對猶太人所講的話,尼採用這個名稱做他自傳的標題,有點奇怪。儘管我們可以解釋他自傳的寫作是在他快要發瘋的時候,但是散見於全部著作和書信中的許多話,卻是一種暴露這位孤獨思想家內心秘密的偉大獨白。

在不同方式之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小說的題材都是他自己生活的寫照:死刑、減刑、放逐、癲癇、賭博、宗教的懷疑和自苦、悔恨以及對西方文明的憎恨等等。他的世界是一個病弱的世界。

(2)他們兩人都激憤地撕開人類的偽裝和道德的假面具。他們兩人都生活在他們所屬的中產階級之外。尼采相信,不應以基督教的道德觀念來激發生命,而應以生命的高揚精神亦即希臘狄俄尼索斯式的狂熱精神來激發生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國人沉睡的天才中,看到了這種精神,他相信這將促使歐洲人和亞洲人的自由得救。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俄國的幸福將包含許多痛苦,像尼採的超人擔負很多悲苦一樣。這些預言在我們這個時代以一種最不幸的方式實現了,法西斯政權的極權主義曾為人類帶來最大的不幸和痛苦。

(3)對於這兩個人而言,幸福、健康或疾病不再能夠用來理解人的存在。尼采認為基督教是歇斯底里的癲癇的結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白痴也苦於癲癇,癲癇這種「神聖的疾病」也是作者自己悲慘的負擔。

尼采宣稱基督教是群氓的宗教,群氓只求安全而不能經營任何精神生活,這個思想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宗教法庭審判官所表現的厭世主義頗為相像。不過,陀氏小說中大審判法官是優於尼採的超人的。因為大主教至少對這些「孩子」還感到有些責任,而尼采卻蔑視他們,讓他們被消滅,主張唯有更高類型的人才值得生存。

這兩位思想家都沒有脫離過痛苦,但他們對於痛苦的解釋卻很不相同。尼采會同意伊凡·卡拉馬佐夫的看法,如果一個人受苦至死而能帶來人類的幸福的話,受苦也值得。伊凡的兄弟阿廖沙卻宣稱,在任何情況之下,他都不能做這種甘願自己受苦的殘忍之事。

尼采終生患病和他對疾病的英雄式的反抗在他的創造思想中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以致使他將疾病提高到形而上的層次。他常常告訴我們,他的病如何使他在明顯的、常規的生活意義之外追求特殊的生活意義。疾病與健康不是對立的東西,而是不同的存在層次。疾病提高富有創造力的人的英雄氣概,而這種英雄氣概是產生偉大事物的唯一條件。所以尼采認為疾病可以產生精神的健全,克服疾病可以產生狂喜,而健康卻有滿足的趨向,它是讓人不能認識生命秘密的一種阻礙。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以同樣的態度來看疾病,他把疾病當作智慧的一個深刻淵源。像尼采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疾病和瘋狂的重擔可以使人看到終極真理。這兩個人都是生活在變態的邊緣,都不承認疾病是一種弱點。

(4)正如他們把健康和疾病看作不充分的概念一樣,他們也認為道德上的善惡是過時而不中用的,尼採的超人生活在善惡的彼岸,他問:「今天,誰還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這個問題表明歐洲顯現出來的道德混亂和人情冷漠。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說:「沒有什麼善惡」,他的批評類似於尼採在《曙光》一書中所謂的「反道德運動」,在這本書中,尼采反對一般的道德教條,並說平常美德的基礎只是利己主義,只是一種保持個人平靜和解脫的慾望。

跟克爾愷郭爾一樣,尼采認為,神學家把上帝弄成充滿神秘感的人格神,世風被偽裝的道德和社會的虛偽所扭曲了。同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受惑者》中的大主教和基里羅夫很接近尼采。

(5)尼采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信仰和懷疑中掙扎,從來沒有把這兩個東西分開。尼采對他的新超人的信仰程度不如他對群氓的蔑視程度強烈,他不停地在內心鬥爭,必然把信仰與懷疑混淆在一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懷疑主義顛倒了我們對罪惡和美德的觀念。可是尼采透徹的無神論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信與不信的搖擺不定中是找不到的,雖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他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主角伊凡·卡拉馬佐夫感到自豪,而伊凡卻是勇敢的無神論者。

(6)這兩個人都是人類最大的擾亂者,他們對未來歐洲不幸的預言,在許多方面又把他們聯繫在一起了。他們兩人都有克爾愷郭爾那樣的預感,感到歐洲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對這兩個人思想的曲解讓人們認為他們對晚近歷史的發展僅僅提供了一種最具破壞性的動力,其實他們不會同意這種發展。

無論在什麼地方,當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示他對俄國未來的希望時,幾乎是帶有一種聖書式的期望氣氛,但他對基督重臨俄國的信心,現在已被變為反基督教的政治信條,列寧以「進步」代替了這種宗教見解,以暴行代替「幸福」。

同樣,由於激發德國民族主義的幻想和加強種族優越的看法,尼采對近世歷史的變動有很大的影響力。雖然希特勒不是尼采超人的化身,而納粹主義受尼采哲學的影響遠不如受其他淵源的影響大。因為納粹利用他來誘騙無數的人。他對中產階級的攻擊,對一切道德規範的譏評,對基督教道德的敵視等,希特勒的信徒們都很喜歡並加以利用。

說他是納粹主義的直接先驅,這言過其實。德國文豪托瑪斯·曼說得好,「說尼采創造了法西斯主義,不如說法西斯主義創造了尼采來得更準確一點」。尼采所表現出來的觀念是很多歐洲人心中的思想預言。

同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俄國人中看到這些帝國主義者的趨勢。這兩個人都屬於思想家、詩人、歷史家和預言家的範圍,這個範圍內的人的觀念已被當作在追求權力的赤裸鬥爭中的一個上層建築。

這些話並不能概括尼採在整個人類思想中所承擔的角色。他不僅僅是政治上的炸藥。他的思想在人們失去其對宗教、教會、政治和社會方面的信仰的「期望時代」,曾經是並且將繼續是許多人的精神滋養品。從他的虛無主義和否定一切價值這一點看來,這似乎有點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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