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拓而行

「花開花落,花開花落。悠悠歲月,長長的河。」

「一個神話就是浪花一朵,一個神話就是淚珠一顆。」

「聚散中有你,聚散中有我,你我匆匆皆過客……」

晚八點,電視里正播放著《封神榜》,毛阿敏的歌聲依舊那麼悅耳動聽。

容平市那個破電視台,專撿別人剩下的劇。三年前就已經拍完的《封神榜》,在容平市電視台還屬於「首播」,而且收視率高得非常嚇人。

這年頭,除了一些安裝有閉路電視的城裡人,絕大部分老百姓只能收到三個台,即中央台、省台和市台。去年83版《射鵰》在市台「首播」的時候,立即轟動全市,連帶著賣盜版小說的都狠賺一筆。

可惜全家都沒有看電視的心情,郭曉蘭不停撥打電話找關係,終於約到了一位副市長談罐頭廠破產的事。

宋維揚默默回到自己房間,用索尼正品的walkman,播放著邁克爾·傑克遜的盜版磁帶。MJ的磁帶很不好找,別說正版了,就連盜版都是從省城搞來的。

宋維揚一邊聽歌,一邊拿起電腦顯示器旁邊的儲蓄罐。

陶瓷的藍胖子,頭頂竹蜻蜓可以掀開,宋維揚有了零錢就往裡面塞。

搖一搖,嘩啦啦啦響,接著砰的砸地上,硬幣拌著破瓷片四散濺開,其間還夾雜著一些紙幣。

宋維揚撿起來慢慢數,一共有103元8毛6分。這點錢顯然不夠用,他又憑著記憶翻箱倒櫃,終於在書櫃里找到幾張存摺——那是以前長輩們給的壓歲錢,竟有4000多元,這在1993年已經不是小數目。

啟動資金有了,可以出去搏一搏。

宋維揚沒有選擇說服母親和大哥,雖然他有一定把握振興罐頭廠,但操作太費勁了。首先,要向果農賒購新鮮水果,然後要說服工人重新開工,還需要合作企業提供新設計的包裝盒和玻璃罐。

別人又不是傻瓜,沒錢誰會配合你啊?

當務之急,是要弄到一筆錢,幾十百來萬即可,至少要讓果農、工人和合作企業看到希望。

宋維揚找出書包,把零錢和存摺都放好。母親、大哥和大嫂還在商量破產細節,他徑直走過客廳,來到父母的卧室,從衣櫃里找出兩套父親的西裝。

這是出門賺錢的必要裝備,年輕的宋維揚本就臉嫩,穿上西裝可以勉強撐撐場面。

「叮咚,叮咚!」

再回客廳時,門鈴突然響起來。

來的並非討債者,而是宋維揚的大舅和小舅。

當初宋家發達的時候,宋維揚的三個舅舅都得到了好處,全部當上工人變成城市戶口。結果宋述民一出事,二舅和小舅立即下崗,只有踏實勤奮的大舅還留在廠里。

二舅和二舅媽屬於白眼狼,居然開始埋怨宋家,認為是宋述民害他們不能當工人。甚至怕宋家向他們開口借錢,直接斷了來往,已經有兩三個月沒走動了。

「大哥,老幺,你們怎麼來了?快坐下吃水果。」郭曉蘭連忙招呼。

跟二舅的自私貪婪不同,大舅為人憨厚,小舅則單純貪耍。

大舅穿著廠里的工作服,手上滿是老繭,拿出個塑料袋說:「妹子,今天的事我聽說了。我下午請了個假,去銀行把錢取出來了,三萬八千塊,你先拿著救救急。」

小舅則打扮得光鮮亮麗,滿身穿戴名牌,頭髮還噴了摩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姐,我存不住錢,只有一千多,你別嫌少。」

郭曉蘭連忙推辭:「你們快拿回去。」

大舅勸道:「都是自家人,你就別客氣了。」

小舅點了一根香煙,刁在嘴上瀟洒地說:「就是,自家人不計較那些。以後有困難儘管開口,大不了我不抽紅塔山了,委屈點抽紅梅。」

宋維揚懷裡抱著西裝,忍不住逗趣道:「小舅,等我賺了錢,保證讓你天天抽進口煙。」

小舅樂呵著說:「不用洋煙,軟中華就可以。」

上輩子,小舅一直過得很洒脫,直到38歲才奉子結婚。誰知漂亮老婆跟一個有錢人跑了,小舅為了撫養長期患病的兒子,整天起早貪黑開計程車,甚至連煙都戒了,後來在宋維揚的幫助下開起了小超市。

不管能否幫上忙,大舅和小舅的雪中送炭,宋維揚肯定是要記在心裡的。

至於二舅那個白眼狼,呵呵,不提也罷。

好說歹說,兩個舅舅還是堅持把錢留下,連水都沒喝一口就結伴離開。

郭曉蘭嘆了一口氣,把錢收好,對兒子兒媳說:「都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我跟郝副市長約好了談破產的事。老大,你數五萬塊錢包好,記得把柜子里的茅台也帶上。老二,你別瞎操心,在家裡好好複習功課。」

宋其志立即跑去柜子里拿茅台,宋維揚則悄然回房收拾行李。

……

第二天,大清早。

母親和大哥帶著禮物出門辦事,宋維揚也背著鼓鼓的書包開溜,只用滑鼠壓著一張字條:「媽,我去搞錢了。別擔心,最遲開學就能回來。」

路過客廳時,發現大哥的81式軍刺擱在茶几上,宋維揚順手抄起放進書包。

首先來到銀行,宋維揚拿出十多張存摺和身份證,放在櫃檯說:「取錢。」

櫃員是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她算了一下金額,又見宋維揚只有17歲,立即化身為007,警惕道:「幾千塊錢?把你家長叫來取吧。」

好吧,這年頭的幾千塊真算巨款,特別是在這種西南小城市。

宋維揚只能再次搬出父親的名頭:「阿姨,我爸是宋述民。宋述民你知道吧?這都是我以前存的壓歲錢。」

櫃員大媽恍然大悟,立即開始辦理,很快就把錢兌現了。

等宋維揚拿著錢離開銀行,櫃員大媽瞬間精神煥發,臉冒紅光,離開座位跟同事八卦起來:「聽說宋述民被判了八年多,家裡被要債的堵著不敢出門。現在他兒子都來取壓歲錢了,肯定是拿去還債,嘖嘖,以後的日子可難過了。」

同事迅速處理完手裡的業務,對下一位等著取錢的客戶置之不理,也興緻勃勃地聊天:「誰說不是,這人啊,說倒霉就倒霉。以前宋述民多風光,去年他給丈母娘過壽,連咱們副行長都要親自去吃酒。現在慘了,自己坐牢不說,老婆兒子還背一屁股債。」

「宋述民還是有點冤枉,酒廠明明就是人家自己的,現在居然被判個貪污受賄。」

「冤枉個屁!你知道他轉移了多少資產嗎?好幾千萬!真要照這個罪來判,夠他牢底坐穿的。」

「那倒也是啊。」

「酒廠的管理層被擼下來一串,宋述民的案子審完了,其他人的案子才能定性。你看著吧,還有一堆要判三年五年的。」

「……」

兩個櫃員聊得飛起,等著辦業務的客戶卻不耐煩了,催促道:「喂,你們銀行還上不上班?」

櫃員大媽也煩了,頓時懟回去:「吵什麼吵?再吵就不給你辦了!」

「你什麼態度?」客戶生氣說。

櫃員大媽毫不示弱:「我就這個態度!你要是厲害,就給領導反映去,看能不能把我給開除了!」

「嘿,我今天還非反映不可,什麼玩意兒!」

「你還敢吼我?行,你要取錢是吧,今天我就不取給你!」

三個鐘頭過去,客戶開始服軟,軟語賠笑:「大姐,你行行好,今天是我不對,我說話太沖了。」

櫃員大媽趾高氣揚,冷哼道:「本來就是你不對,沒事找事,盡跟我瞎鬧。」

「那我這錢?」

「快下班了,你下午再來取吧。」

……

背著裝滿隨身物品的書包,手裡拎著父親的公文包,帶著4638塊8毛6分錢,宋維揚終於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列車——他的最終目的是轉車去特區。

自去年偉人南巡,改革春風吹滿大地,整個中國變得瘋狂躁動起來。

人們洗去最後一絲純真,想盡辦法「向錢看,向厚看」,無數國企職工和公務員選擇下海經商,開啟了一個野蠻瘋狂的物質時代。

這年頭,「下海」代表著經商,而非島國動作片女憂入行。

當然,在賺錢方面,兩者的目標是一致的。

時勢造英雄,選擇去年下海的,後來被統稱為「92派」,在中國商業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創立了嘉德拍賣、泰康人壽、萬通集團、匯源集團、聰慧公司、國際期貨公司……

90年代初的中國充滿了野性,積壓多年的改革慾望徹底放開,一切似乎都在野蠻生長著。

很多在未來明顯違法的行為,此時都是灰色曖昧的。無數空子等著你鑽,而且政府和輿論還鼓勵你鑽,因為沒人知道這些東西對改革有益或有害,政府和人民都需要嘗試。

在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中,英雄與騙子泥沙俱下。

超級大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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