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採的天鵝之歌

吾畢生唯喜讀以血書之者——尼采

尼采與克爾愷郭爾同為當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十九世紀時,幾乎沒有人懂得他思想的意義,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世人開始認識他的價值了。正如雅斯貝斯所說:「克爾愷郭爾與尼採的存在意義增加時,才有現代思想傾向的特色。」我們可以說尼采是進入二十世紀才大放異彩的思想家,現在請看這位二十世紀大思想家的現身說法吧:

這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傳記作品,尼采以自嘲的態度,用彼拉多指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所說的話來作為他自傳的名稱。從這本書的內容來看,與其說它是一部自傳,不如說它是尼採的思想歷程史,在這本書里,雖然也有生活方面的片斷記載,但大部分是記述他重要著作的概要以及心靈創造的過程。

這本書是尼採在他44歲生日的第二天開始執筆寫作的,三個星期之後,全書完成,經過幾度修改以後,於1888年12月6日,大功告成。像他自己在本書開頭所說的,他讚美自己富於創造力的44歲盛年,更祝福他以往的一生,等他完成了這本自述書,跟著便進入了瘋狂時期。現在想起來,他好像預感到有這件事一樣,把他一生的思想精髓都擺進這本書里。這本書可以說是尼采散文中最後的天鵝之歌。在尼采極富悲劇韻味的一生中,這本書完成前後所發生的事,尤具悲劇性。

在這本書的正標題旁邊,還有副標題:人性的,太人性的。它的意思表示,這本書是一部闡述尼采之所以為尼採的書。我們可以說,在所有人中,像尼采這種個性鮮明的人不多見:我們也可以說,在所有被稱為自傳這類作品中,也沒有像這本書這樣的奇特。本書不是傳統式的按著順序加以敘述。他以最大膽的、奔放的、極端的、直接的方式敘述著他自己。

他敘述自己的方式表現出他特殊的個性。但這本書不只是用奇突的語句而已,在他狂語的背後,有他可愛的天真之處,在他咒罵的背後,充滿著敦厚的人情。例如,他曾攻擊過瓦格納,但他對瓦格納始終保持著永久的愛心。這在本書中《瓦格納事件》一章可以看出。在他放任自負的背後,卻有著無法填補的落寞孤寂之感。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最像人的人。雖然,在這本書中,有些奇突的、病態的東西,但卻是他對自己做最正直而毫無虛飾的表白。

即使我們一再地重讀這本書,仍然會感到趣味盎然,並且會為我們帶來前所未有新的喜悅,尼采是一個天才,但在我們的感覺上,他沒有一般才子的氣息,也沒有自視不凡的地方。他所說的話,不管怎麼奇怪,怎麼突兀,聽起來似乎誇張,卻沒有超出他自己真正的感受,他只是把他所體驗到的,所思考到的東西,用真摯、正直、活潑直接地表現出來。他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一點浮誇,總是帶著誠實的態度,使我們觸及那些不易觸及的東西。

這本書在記述上也許不夠精細,但他對自己所做的解釋,勝過任何別人對他的解釋,只要讀過這本書的人,對他的一生、他的事業、他的抱負、他的思想,都會有完全明確的了解。他對自己所做的解釋,對一般文化、基督教、哲學、藝術、德國人以及德國文化氣質所做的批判,雖然都是極端性的,卻有著非常銳利而深刻的一面。

尼采於1844年10月15日,出生於萊比錫附近的小村。他的父親是新教牧師。他是家中的長子,二十歲時,畢業於普福塔高等學校後就進入波恩大學研究神學和古典語言學,這時,他最崇敬里敕爾教授,便在里敕爾的指導之下,從事研究工作,第二年即1865年,隨里敕爾教授轉學萊比錫大學,繼續研究古典語言學。這一年,他第一次獲知叔本華的主要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開始受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的影響。

1868年,經里敕爾夫人的介紹,結識瓦格納,尼采熱衷於他的音樂。第二年即他25歲時,里敕爾推薦他就任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助教,1879年,因病辭去巴塞爾大學教席,尼采開始他的流浪生活,浪跡十年之間,病勢日益加劇,終於1888年末,發生精神錯亂的病徵,此後即度過連續十年以上的精神病生活,1900年8月25日,病逝於魏瑪。

縱觀尼采一生思想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時期,與尼采曾有戀情的莎樂美在其《尼采論》中,曾經提到這個「三階段說」。尼采自己在其著作中,也說過所謂接觸道德超越的途程分為三種精神形態的話。這裡所謂精神三形態,即指虔敬、服從而學習的精神,破壞、批判而試作對價值重新估價的自由精神以及肯定、創造地對命運之愛的精神,他的主要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一部中《三種變形》章里,也有「駱駝/獅子/孩童」的精神發展論。

以上述的標準加以區分,尼采思想的展開,可以分前、中、後三個時期:

前期(1869—1875),在古代希臘悲劇和哲學的研究中,深受叔本華和瓦格納影響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他發表了《悲劇的誕生》(1872)和《不合時宜的思想》等書。

中期(1876—1882),超越叔本華與瓦格納,向著懷疑和虛無主義突進的精神彷徨時期。在這個時期,他發表了《人性的,太人性的》(1876—1879)、《曙光》(1880—1881)和《快樂的知識》(1881—1882)前四部分等書。

後期(1881—1888),透過與虛無主義的對立,其主要思想漸次充實展開,是向瘋狂中突進的時期。這個時期的作品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善惡的彼岸》(1884—1885)、《道德的系譜》(1887)、《快樂的知識》(第五部分,1887)、《偶像的黃昏》(1888)、《反基督》(1888,即本文庫的《上帝之死》)以及《瞧!這個人》(1888,即本書)等。死後他的妹妹伊麗莎白把他生前著作斷片整理成《權力的意志》一書,也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我們現在開始看看尼採在各個時期的中心思想。早期的中心觀念可以拿《悲劇的誕生》一書的思想做代表。在這部著作中,尼采所提出的是面對存在的悲劇性,希臘人如何憑藉悲劇精神以克服悲觀厭世的苦悶問題。

尼采對悲劇的認識,獨具慧眼,他早年在波恩及萊比錫大學研究古典語言學,即古典希臘語言,這本是一種純粹學術性的研究工作,可是對於創造靈感豐富的尼采而言,即使這種純學術的工作,也不能掩蓋他的創造意志,所以,尼采與別的從事學術研究者不同,他在這種機械的研究中,發揮高度的創造衝動,他運用他從古典語言學中學來的知識,解釋希臘文明。

《悲劇的誕生》一書,就是這種解釋的結果。在這本書中,他對希臘悲劇具有獨特的看法。他認為早期的希臘人,完全是悲觀厭世的,因為在泰坦巨人統治的神話中,希臘人生活在恐懼之中,毫無生命快樂的情調,這個世界,這個人生,給他們帶來的只是悲慘的境遇。這種情形,可以從森林智者對弗里吉亞的邁德斯國王所說的一段話中反映出來。

當邁德斯國王向森林智者請教什麼是人生最好的事時,森林智者原本不想回答,經不起邁德斯國王的追問,最後森林智者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可憐的人類,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那些你們最好不要聽的話呢?我告訴你們,人類最好的事情是不要出生,既已出生,那麼,次好的事情,是快點去世,歸於空無。」森林智者的這段話徹底道出了早期希臘人的人生觀,這種悲觀厭世的人生觀直到希臘悲劇產生以後,才轉變為充滿光輝喜悅的樂觀主義的人生觀。

而所謂的希臘悲劇,尼采認為是由兩種成分組成的,即阿波羅情態和狄俄尼索斯情態。阿波羅情態代表靜穆的美,一切造型藝術,如雕刻、繪畫以及用冷靜的理智來觀照世界的態度,都是這種情態的表現。狄俄尼索斯情態則代表生命的力,一切非造型藝術,如音樂、舞蹈等都是這種情態的表現。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尼采借這兩個神的名字,代表發自人性根本處的兩種情態,這兩種情態,雖然都是發自人性的根本,可是,起初並沒有相交在一起,而是平行地發展。

荷馬史詩是阿波羅藝術的極致,阿基洛卡斯的抒情詩則是狄俄尼索斯藝術的最高形態。當這兩種藝術形態各自展現的時候,還不曾達到藝術的巔峰,直到這兩種情態合二為一,也就是美與力合二為一,才達到整個藝術的最高形態。這個最高的藝術形態,便是希臘悲劇。

由於夢幻的美的藝術世界與生命的旋律相結合,從此,阿波羅情態激發生命的力量,而狄俄尼索斯情態則喚起夢幻的美。希臘人透過這種悲劇精神,凈化世界,美化人生,使原先悲觀的生命情調,變為喜悅光輝的生命情調。燦爛的希臘文化便由此而產生。

正當希臘文化充滿著生命力的時候,卻產生了一個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哲學揚棄了希臘悲劇中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只發揚阿波羅以冷靜理智靜觀世界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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