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作品與寫作

我們可以用象徵的方式把作家分為三種,第一種像流星,第二種像行星,第三種像恆星。

第一種產生短暫的效果,我們注視著它們,大聲地喊著:「看呀!」然後,它們永遠消失無蹤。

第二種像行星,維持的時間較久。它們與我們比較接近,所以往往比恆星更為明亮,無知的人便誤把它們當作恆星。但是,它們也會很快地空出自己的地位,而且它們只是反射別處的光,而它們的影響範圍也只限於自己的同伴之間,即限於它們同時代的人之間。

第三種是唯一永恆不變的,它們固定於蒼穹之上,發出自己的光芒,各個時代都受它們的影響。當我們的觀察點改變時,它們的外觀不會跟著改變,它們沒有視差。

第三種與其他兩種不同,它們不只屬於某一天體,不僅僅屬於某一國家民族,而是屬於整個宇宙、全人類。但是,正因為它們如此高遠,所以它們的光往往要許多年以後才能到達地球。

最重要的是,作家有兩種:一種是為表達自己思想而寫作的人,另一種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人。前者心中具有某種觀念或體驗,他們覺得這種觀念或體驗值得表達出來;後者需要金錢,這也是他們寫作的原因——為金錢而寫作。他們的觀念和思想是半真半假、含糊不清、勉強、游移不定的,他們總喜歡朦朧不清,這樣就可以表現自己不曾經歷的東西,這就是他們的作品缺乏明確感的原因。

你可以很快地看到,他們的寫作只是為了填滿稿紙,你一旦發現這種情形,就應該把這種書丟開。時間是寶貴的。報酬和保留版權表明文學事業的毀滅,只有完全為表達自己需要表達的東西而寫作的作家才會寫出值得寫的東西。這好像對金錢有一種詛咒的心理。

每個作家,一旦開始為收入而寫作,就會寫得很壞。所有偉大人物的最偉大作品都是屬於某一個時代的,在這種時代里,他們必須寫出自己的作品,沒有任何目的,所得報酬也非常少。因此有一句西班牙諺語告訴我們:「榮譽和金錢不會出現在同一個袋子里。」

許多惡劣的作家完全依賴讀者的低級趣味(就是只閱讀剛印行的東西),這種作家就是新聞記者。這個名字安得真好,在英文裡面,這個名字的意義是「日常勞動者」。

我們也可以把作家分為三種。第一種作家寫作時沒有任何思考。他們靠記憶、回想甚至別人的著作而寫作。這種作家的人數最多。第二種作家寫作時才思考。他們思考的目的是為了寫作。第三種作家在寫作前就進行了思考。他們從事寫作只是因為他們有思想。這種作家最少見。

即使在寫作之前慎重思考的少數人當中,也很少有人注意思想主題本身,大多數人只是關注書本,只是關注別人對這些主題表達過的東西。換句話說,如果他們要進行思考,就必須用別人創造的觀念對他們進行有力的刺激。

那麼,這些觀念便是他們的直接題材,因此他們不斷受到這些觀念的影響,因而永遠無法獲得真正原創的東西。可是另一方面,上面所說的少數人卻因主題本身而引起思考,因此他們的思考直接指向這個主題。只有在這些人當中才可以發現持久而不朽的作家。

只有取材於自己頭腦中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才是值得閱讀的。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作者思想的複製品。這些思想的價值如果不在內容方面即作者所思考的東西方面就在形式方面即處理內容的方式,亦即作者構思這些內容的方式方面。

構思的內容種類很多,正如它給予作品的益處一樣多。所有經驗材料即所有本性上和最廣泛意義下歷史的或物理的事實,都是這裡所說的思想內容。特性是在對象方面,因此不論作者是什麼樣的人,作品可能都是最重要的。

可是相反,在形式方面,特性卻在主體上。討論的題目可能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和熟悉的,但了解這些題目的方式、思想的形式則是價值所在,這是主體方面。因此如果這樣的作品是可以稱讚的和獨特的,那麼其作者也是應該受到稱讚的。從這裡我們可以知道,一個值得閱讀的作者,他的價值越大,歸因於他思想內容的地方就越少,這種內容的材料甚至是常見的和常被用到的。所以三位偉大的希臘悲劇作家,用的都是同一種內容的材料。

所以,當一部作品成名以後,一定要看清楚,它的成名根據到底是它的內容,還是形式。

一般讀者對內容材料比較感興趣,對形式方面興趣則較少。這種情形在一般人對詩集所表現出來的可笑態度中表現無遺,他們不辭辛勞地探索產生詩作的真正事實或個人環境,的確他們對這方面的興趣遠比對詩集本身來得大。

拿歌德的《浮士德》來說,他們在這方面的研究比歌德本人看的書還要多,他們研究有關《浮士德》的傳說,比研究《浮士德》更為專心。布格 曾經說過:「他們對勒諾做學術式的研究,研究勒諾到底是誰。」我們已經知道,這種情形也發生在歌德的情形中。這種忽視形式而對內容材料的偏好,好像一個人忽視埃特魯里亞美麗花瓶的形狀和花紋,卻要對顏料和陶土做化學分析一樣。

思想的生命只延續到用語言表達時為止,一旦用語言表達出來也就僵化了,變成死的東西,卻又改變不了,就像史前時代的動植物化石一樣。我們的思想一旦用語言文字表達以後,就不再是真正的或根本上真實的了。當它開始為別人而存在時,就不再活在我們自己心中了,正如當小孩開始自己生活時便與母親分開一樣。

我們這個時代有許多沒有原則胡說八道的人,產生了許多低劣而無益的作品,這種潮流不斷興起,文藝雜誌應該成為抗拒這種潮流的巨石。由於它們的判斷剛正不阿、明智嚴格,應該毫不假以辭色,鞭撻所有不夠格作家寫出的東拼西湊的低劣著作。所有空洞頭腦藉以填滿腰包的廢話,也就是全部作品中十分之九的作品,因而應該把反瑣碎反欺騙看作主要責任。

可是它們並沒有這樣做,相反,卻促進這些現象,它們卑鄙地容忍了作家和出版商聯合起來,剝奪讀者的時間和金錢。它們的作家通常都是教授或文人學者,這些人薪水不多,所以是為了錢而寫作。於是他們有共同的目的,利益一致便聯合起來,互相支持,彼此捧場。這就產生了讚揚壞作品的情形,文藝雜誌上所登載的都是這種壞作品。其座右銘是:生活,我們要生活。

匿名寫作可以庇護各種文藝上的無賴,所以應該取消。匿名寫作之所以引入文藝雜誌中,本就是保障誠實評論家不受作者及其讀者的憤怒指責。但是,儘管如此,卻有很多情形容許評論家的完全不負責任,甚至掩飾那些可以用金錢收買的卑鄙評論家的窘態,他們為了獲得出版商的賞錢而向讀者推介某些作品。

匿名寫作往往只是用來掩飾評論者的晦澀、無能和無聊。一旦他們知道自己可以託庇於匿名之下時,這些人便會做出令人無法想像的卑鄙行為來,也不怕在文藝方面做出臭名昭著的惡行來。

盧梭在他的長篇小說《新愛洛綺絲》序言中說過:「所有誠實的人都在自己所寫的東西後面擺上自己的名字。」這句話更應該用在論戰的作品上,即通常所謂的評論文章上!

風格是心靈的表現。心靈比身體更可信。模仿另一個人的風格,好像戴上面具,不管面具多麼好看,可是它缺乏生命,很快就會被看出來而讓人乏味和不可忍受。因此最醜陋的面孔也比面具要好。

風格上的裝腔作勢,可以和扮臉孔相比。

要想對某一作家加以初步的評價,不必知道他的思想的內容和形式,因為這要閱讀他所寫的全部作品——只要知道他如何思考就夠了。現在,關於他如何思考,關於他思想的主要本質和重要特質,他的風格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印象。因為這表示一個人整個思想的形式性質,不管他思想的內容和形式如何,這種形式的性質總是一樣的。這好像麵糊一樣,他可以把它捏成種種不同的樣子。

正如有人問尤倫斯皮吉爾走到下個城鎮需要多長時間時,他給這位問話者一個表面上毫無意義的回答:「走!」其實,他的意思是想從步伐中知道一定時間內他能走多遠,同樣只要我閱讀某一作家的幾頁作品,就多少可以知道我能從他那裡得到多少益處。

第一個規則是必須有東西可以表達,的確,這個規則就是好風格的充分條件。

平庸者的作品枯燥乏味,令人生厭,可能是下述事實的結果,即他們一知半解地表達自己,就是說,他們並不真正了解自己所用文字的意義。因為這些文字是他們從別人處整套地學來的,因此他們所拼集的不是個別的文字,而是整套的話語框架,儘是一些「陳腐的詞句」。

這讓他們的作品明顯地缺乏那種展現本身特色的明確觀念,因為他們根本缺乏那種使觀念明晰的素質,根本缺乏明晰的思想。相反,我們看到的儘是一些含混模糊的文字,流行的詞句、陳腐的語句和時髦的慣用語。因此,他們模糊的作品,好像是用陳舊的字版印出來的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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