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宗教

作為一門學問,哲學與應該相信的或可能相信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哲學只與可知的東西有關。如果這種情形與我們相信的事實完全不同,那麼這對信仰也沒有好處,因為信仰的本質就是:宣示不可知的東西。如果這種東西可被認知,那麼信仰就成了可笑無用的東西,這就像在數學範圍內提出一種證明信仰的理論一樣可笑無用。

可是,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信仰教給我們的可比哲學教給我們的更多甚至多得多;然而信仰教給我們的,不能與哲學的結論聯繫在一起,因為知識比信仰更堅實,當兩者碰在一起時,後者會被碰得粉碎。

總而言之,信仰與知識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為了兩者相互的便利起見,兩者必須嚴格地分開,因此兩者各行其是,彼此互不影響。

生命短促的人類川流不息地、一代一代地相繼來到這個世界又相繼離開這個世界。每人都肩負恐懼、匱乏和憂慮而躍進死亡的懷抱。當人類如此生死相繼時,不厭其煩地問什麼東西造成了自己的煩惱,這個悲喜劇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向天呼求,但天道無言。天沒有給我們回答卻來了一批帶著啟示的教士。

但是,如果一個人還認為那些超人類的存在者曾經為人類帶來信息,告訴我們有關自己或世界存在的目的,那麼這個人就仍然停留在童稚時代。各種啟示一定有錯誤,就像所有屬於人類的事物一樣,往往包含在奇怪的寓言和神話中並因而偽稱為宗教,然而除了智者的思想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啟示。

因此在這個範圍以內,不論你相信自己的思想還是相信他人的思想,其結果都一樣,因為你所相信的永遠是人類的思想和意見而不是別的東西。然而人類往往有一種缺點,總喜歡相信那些自稱其知識來自超自然力量的人卻不願相信那些自己頭腦中有思想的人——可是如果你記得人與人之間理智上的巨大不平等,那就可以知道,某一個人的思想在另一個人看來,完全可以作為啟示。

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時候,婆羅門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所有教士僧侶的基本秘密和狡猾的地方都像下面所說的:他們認識並抓住了人類形而上需要的巨大力量和牢不可破的頑固本性。

於是便自稱具有滿足這種需要的方法,他們說用這種方法可以把解決人生大疑問的答案直接帶給人類。一旦人們相信了這種說法,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引導和支配他們。比較慎重的統治者便與他們聯合起來,其他統治者本身就為他們所統治。

可是,如果能破天荒地讓哲學家做國王,那麼整個鬧劇便會在最不適宜的方式下結束。

要對基督教估做一公正的判斷,必須考慮到基督教之前是什麼,基督教所取代的又是什麼。

最初是希臘羅馬的泛神論,這種泛神論被視為大眾的形而上學,沒有任何真正明顯的教條,沒有任何規範行為的法則,沒有任何道德的傾向,也沒有經典。因此根本不應稱之為宗教,不如說是一種幻想,是詩人們從民間傳說中拼湊而成的產品,大部分是自然勢力的人格化表現。我們很難想像希臘羅馬人怎麼會重視這種幼稚的宗教。

然而,古代作家中卻有許多記載表示他們確實重視這種宗教,尤其是馬克斯穆斯 在他的第一部作品中,特別有這種記載,西方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著作中這種記載則更多。後來,哲學的進展讓這種嚴肅的信仰消失了,這使基督教得以取代這種宗教,儘管這種宗教有著外來的助力。

基督教必須取代的第二個東西是猶太教,猶太教粗陋的教義在基督教中被升華了,也在無形中變得更趨近神學寓言。一般說來,基督教的確是屬於寓言性質的,因為世俗所謂的寓言在宗教中很神秘。我們必須承認,無論在道德方面還是教義方面,基督教都遠遠優越於先前的兩種宗教,從道德方面說,只有基督教(就東方人而言)宣揚和好、愛你的敵人、忍受苦難和否定意志。

不過一般大眾不能直接把握真理,所以最好用美麗的寓言把這個傳播給他們,這種寓言足以作為他們實際生活的指南以及使他們獲得安慰和希望。可是,在這種寓言中加上一點點荒誕不經的東西是不可缺少的,這更表示它的寓言性質。如果你從實質上去了解基督教教義,你就會明白伏爾泰的診斷是對的。

可是相反,如果你從寓言中去了解基督教,那麼基督教便是一種神聖的神話,是一種使人們獲得真理的工具,如果沒有這個工具,人們就根本無法接近這些真理。即使教會所謂的「在宗教教義方面,理性根本沒有用,也是盲目的,因而應該排除」,從根本上看,也表示這些教條屬於寓言因此不應以理性的標準來衡量它們,因為理性是從實質意義上來了解一切事物的。教義中荒誕不經的地方正是寓言和神話的表徵,即使這裡所討論的例子也是源於《舊約》和《新約》兩個相同教義聯繫在一起的需要。

這個偉大的寓言最初是在沒有明確自覺的潛在真理暗中影響之下,通過對外在和偶然環境的解釋才漸漸出現的,一直到最後,才由奧古斯丁 完成。奧古斯丁深深理解這個寓言的意義,因此把它作為系統的整體,並補充了其中所缺少的東西。因此奧古斯丁的學說是完美的基督教教義,後來馬丁·路德也採用這個看法,今天的新教徒是從實質意義上了解「啟示」。因此他們把它限定於某一個人而認為最完美的基督教教義是原始基督教,可是馬丁·路德卻不這樣看。

然而所有宗教的弱點仍然在於:它們決不敢承認本身是寓言。因此它們必須鄭重地表現自己的教義在實質上是真實的。由於荒誕不經的東西是寓言的本質,所以這個弱點導致永久的欺騙以及對宗教大大的不利。其實,更壞的是,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它們根本不是真實的,因此就迅速消亡了。

這樣說來,宗教最好是直接承認本身的寓言性質。只是困難在於如何讓人們了解一件東西同時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但是由於我們發現所有宗教多少都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以內,荒誕是合乎人性的,其實還是人類生活中的一部分,並且要承認欺騙是宗教中不可避免的,其他許多方面也證明了這個事實。

基督教所謂上帝預定論和馬丁·路德先驅者奧古斯丁所完成的上帝恩寵論,給我們提供上述所謂荒誕不經的地方源於《新約》《舊約》結合的一個證據和實例。根據奧古斯丁恩寵論的看法,有的人比別人處於更優越的地位,成為神恩的對象,這等於說,他是帶著現成的特權來到這個世界的。

可是,這個學說令人不滿意的地方以及荒誕不經之詞完全源於《舊約》中的一個假設,即人是外在意志的創造物,外在意志從無中把人創造出來。但是我們想一想,真正道德上的優越實際上並非天賦的,在婆羅門教和佛教輪迴說看來,問題便完全不同,他們的解釋也更為合理了。根據輪迴說的看法,一個人可能與生俱來的一切好處都是他從另一個世界和前生帶來的,因此它們不是恩寵所賜,而是自己在另一世界所做行為的結果。

不過,在奧古斯丁這個教義之外,又加上一個更壞的教義,這個更壞的教義告訴我們,在大多數墮落因而註定永遠受罰的人中,由於上帝預定論和恩寵論,只有極少部分的人才被宣告無罪,最後得救,而其餘的人則只能被動毀滅並永遠在地獄中受苦。

從實質意義上去了解,這個教義讓人很不舒適,因為這個教義不但懲罰過錯,甚至懲罰僅僅缺乏信仰的人,懲罰一個20歲不到的人,要他們無目的地受苦,而且還說這種幾乎普遍的受罰就是原罪的結果,因而也是人類最初墮落的必然結果。但是上帝最初造人時,沒有把人造得比現在更好一點兒,他一定知道人類會墮落,然而卻布下陷阱,他一定知道人類要掉進陷阱中,因為一切都是他創造的,沒有事情可以瞞得住他。

那麼,根據這個教義的意思,他從無中創造出脆弱而易於犯罪的人類以便使他們承受無窮的痛苦。最後還有一點,上帝禁止一切犯罪也寬恕一切犯罪,甚至要人類愛自己的敵人,可是他自己卻沒有這樣做,他所做的正與此相反,因為當一切都成為過去而永遠毀滅時,當世界末日來臨時,那最後的懲罰,既不是存心改進人類,也不是存心嚇阻人類不再犯罪,唯一的解釋只是報復。

這樣看起來,好像整個人類被創造出來只是為了永遠受苦和受罰,雖然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除了極少數人因神的恩寵而免於如此厄運之外,其餘的人都要永遠受苦和受罰。此外上帝似乎是為魔鬼而創造這個世界的。這樣看來,反倒不如他根本沒有創造這個世界。

如果你從實質意義上了解教義,這就是發生於教義方面的情形。相反,如果從寓言意義上了解教義,所有這些都可以得到比較滿意的解釋。不過,我們早已說過,這個學說中荒誕不經的地方、讓人覺得不愉快的地方,根本就是來自猶太一神教及其從無中創造以及隨之而來的結果,只是對輪迴說做不合理而令人反感的否定的結果,在某種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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