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哲學靈感的守護神和它的美神。蘇格拉底說哲學是「死亡的準備」即是為此。誠然,如果沒有死亡的問題,恐怕哲學也就不成其為哲學了。
動物的生存不知有死亡,每個動物,只意識著自己的無限,直接享受種族的完全不滅。至於人類,因為具備理性,必然產生對死亡的恐懼。但一般而言,自然界中不論任何災禍都有它的治療法,至少有它的補償。由於對死亡的認識所帶來的反省致使人類獲得形而上的見解,並由此得到一種慰藉,反觀動物則無此必要,亦無此能力。所有的宗教和哲學體系,主要即為針對這種目的而發,以幫助人們培養反省的理性,作為對死亡觀念的解毒劑。
各種宗教和哲學達到這種目的的程度,雖然千差萬別互有不同,然而,它們的確遠較其他方面更能給人平靜面對死亡的力量。婆羅門教或佛教認為:一切生滅,與認識的本體無關。此即所謂「梵」。他們教導人們以「梵」觀察自己。就此點而言,實比一般解釋「人是從無而生」「在出生之後始而為有」的西方思想高明得多。
因而,在印度可發現安詳就死和輕視死亡的人,這在歐洲人的眼中簡直難以理解。因為歐洲人太早就把一些薄弱的概念灌輸進人們腦中,致使永遠無法接受更正確合適的概念,這實在是很危險的事。其結果,就像現在(1844年)英吉利某些社會主義的墮落者和德意志新黑格爾派學生否定一切,陷入絕對形而下的見解,高喊:「吃吧,喝吧!死後什麼也享受不到了。」也許他們就是因為這點才被稱為獸慾主義吧。然而,由於死亡的種種教訓,卻使一般人,至少使歐洲人,徘徊於死亡是「絕對性破滅」和「完全不滅」的兩種對立見解間。
這兩者都有錯誤,但我們也很難找出合乎中庸之道的見解,因此,莫若讓它們自行消減,另尋更高明的見地吧。
我們先從實際的經驗談起。首先,我們不能否定下列事實:由於自然的意識,不僅使人對個人的死亡產生莫大的恐懼,即使對家族之死也十分哀慟。後者顯然並非由於本身的損失,而是出於同情心,為死者遭遇大不幸而悲哀。在這種場合下,如果不流幾滴眼淚,表示一些悲嘆之情,就要被指責為鐵石心腸不近人情。基於此,若復仇之心達到極點,所能加諸敵人的最大災禍,就是把敵人置於死地。
人類的見解雖因時代場所不同而經常有所變化,唯獨「自然的聲音」卻不拘任何角落,始終不變。從上述內容來看,自然之聲顯然在表示「死亡是最大的災禍」,即死亡意味著毀滅及生存毫無價值。死亡的恐懼實際是超然獨立於一切認識之上的。動物雖不了解死亡是怎麼回事,但對它仍有本能的恐懼。所有的生物都帶著這種恐懼離開世界。這是動物的天性,正如它們為自我的保存,時時懷著顧慮一般,對本身的破滅也常生恐懼。
因此,當動物遭遇切身的危險時,不但對其本身,連其子女也小心翼翼地守護,不僅為了逃避痛苦,也是對死亡的恐懼。動物為何要逃竄、顫抖、隱匿?無非是動物的生存意志使它們力圖延遲死亡。人類的天性也一樣。死亡是威脅人類的最大災禍,我們最大的恐懼來自於對死的憂慮,最能吸引我們關心的是他人生命陷入危險,而我們所看到的最可怕的場面則是執行死刑。
但我要特彆強調,人類所表現的對生命的無限執著,並非由認識力和理智所產生;他們反而認為眷戀生存是最愚蠢不過的事,因為生命的客觀價值是非常不確定的,至少它會使人懷疑存在是否比非存在更好。經驗和理智必定會告訴我們,理智實勝於經驗。若打開墳墓,試問那些死者還想否重返人世,相信他們必定會搖頭拒絕。
從柏拉圖對話錄的《自辯篇》中,可以看出蘇格拉底有類似見解,連笑口常開的伏爾泰也不得不說道:「生固可喜,死亦何哀。」又說:「我不知道永恆的生命在何處,但現在的生命卻是最惡劣的玩笑。」
並且,人生在世,只是短短几十年,比之他不生存的無限時間,幾乎可說等於零。因此,若稍加反省,為這短暫的時間而太過憂愁,為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瀕臨危險而大感恐懼,或創作一些把主題放在死亡的恐怖、使人感到惶恐悚懼的悲劇,實在是莫大的愚蠢。
人類對生命的強烈執著,是盲目而不合理的。這種強烈的執著充其量只在說明,求生意志就是我們的全部本質。對意志而言,不管生命如何痛苦、如何短暫、如何不確實,總把它當作至高無上的瑰寶;同時,也說明了意志本身原本就是盲目、沒有認識力的。反之,認識力卻可能暴露生命毫無價值,而反抗對生命的執著,進而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所以,通常當認識力獲勝,得以泰然自若地迎接死神時,那些人就可以被我們推祟為偉大高尚的人。反之,若認識力在與盲目求生意志的對抗中敗下陣來,而一心一意眷戀著生命,對死亡的逼近極力抵抗,最後終以絕望的心情迎接死亡,則我們對這樣的人必表示輕蔑。但後者這類人,也只不過是表現著自我和自然根源中的本質而已。
在這裡,我們不禁要提出疑問:為什麼對生命有無限執著的人,盡一切方法延長壽命的人,反而被大家鄙視輕賤呢?還有,如果生命真是大慈大悲的諸神所贈予的禮物,我們應衷心感謝的話,為什麼所有宗教皆認為眷戀生命與宗教有所抵觸?為什麼輕視生命反而被認為偉大高尚?從以上這些考察,我們可以獲得以下四點結論:
(一)求生意志是人類最內在的本質。
(二)意志本身沒有認識力,它是盲目的。
(三)認識是無關意志的附帶原理。
(四)在認識與意志的戰鬥中,我們一般偏於前者,讚揚認識的勝利。
既然「死亡」「非存在」如此恐怖,按理對「尚未存在」的事情,人們也該有恐懼之心,因為死後的非存在和生前的非存在應該不會有差別。我們在未出生前不知已經經過多少世代,但我們絕不會對它悲傷,死後的非存在又有什麼值得悲傷的?我們的生存,不過是漫長無涯的生存的一剎那而已,死後和生前並無不同,因此,實在大可不必為此感覺痛苦難耐。若說對生存的渴望,是因「現在的生存非常愉快」而產生,但正如前面所述,事實並不盡然。
一般說來,經驗愈多,反而對非存在的失樂園有愈多憧憬。還有,在所謂靈魂不滅的希望中,我們不也是常常企盼著所謂「更好的世界」嗎?凡此種種,皆足可證明「現世」並沒有多美好。話雖如此,世人卻熱衷於談論死後的狀態:一般書籍論述、家常閑話觸及這方面的,可以說比談論生前狀態問題還要多出幾千倍。這兩者雖然都是我們的切身問題,談論原無可厚非,但若過分偏於一端,則難免鑽入牛角尖。不幸的是,幾乎所有的世人都犯這毛病。其實,這兩者是可以互相推證的,解答其一,也就明白另一個了。
現在,我們權且站在純粹經驗的立場,假定我過去全然不曾存在,如此,我們也可推論,在我不存在時的無限時間,必是處於非常習慣而愉快的狀態;那麼對我們死後不存在的無限時間,也可以聊以自慰。死後的無限時間和未出生前的無限時間並沒有兩樣,不值得恐懼。同時,證明死後繼續存在的一切,同樣也適用於生前,證明生前的存在。印度人或佛教徒對這點早就有脈絡一致的解釋。但正如上面所述,人既已不存在,一切與我們生存無關的時間,無論是過去或未來,對我們而言都不重要,為它悲傷實在毫無來由。
反之,若把這些時間性的觀察完全置之度外,認為非存在是災禍本身也不合理。因為一切所謂的善善惡惡,都是對生存的預想,連意識也是如此。但意識在生命結束之同時,便告停止,在睡眠或暈倒的狀態下也同樣停息。我們知道若沒有意識,也就根本不會有災禍了。總之,災禍的發生是一瞬間的事情。伊壁鳩魯從這種見地得出死亡問題的結論,他說:「死是與我們無關的事情。」並加註釋說:「我們存在時死亡不會降臨,等到死神光臨時,我們就又不存在了。即使喪失些什麼,也不算是災禍。」
因此,不存在和業已不存在的兩者應視為相同的,無須惦掛在心。以認識的立場來看,絕不致產生恐懼死亡的理由。再者,因意識中有認識的作用,所以對意識而言,死亡亦非災禍;實際說來,一切生物對死亡的恐懼和嫌惡,純粹都是從盲目的意志產生,生物有求生意志,這種意志的全部本質有著需求生命和生存的行動。此時的意志,因受「時間」形式的限制,始終將本身與現象視為同一,它誤以為「死亡」是自己的終結,因而盡其全力以抵抗。至於意志實際上是否有非恐懼死亡不可的理由,我將在後文再詳細分析。
生命,不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沒什麼特別值得珍惜的,我們之所以那樣畏懼死亡,並不是由於生命的終結,也不是因為有機體的破滅。因為,實際上有機體就是以身體作為意志的表現,但我們只有在病痛和衰老的災禍中,才能感覺到這種破滅。反之,對主觀而言,死亡僅是腦髓停止活動、意識消失的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