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七、求生意志的肯定

若說求生意志只表現為自我保存的衝動,那也只是肯定個體現象在自然中的剎那存續而已。按理,這種生命不需耗費太大勞力和憂慮,短暫的生涯應該很容易獲取快樂。然而不幸,意志卻無時無刻不在要求絕對的生命,它的目標在綿延無盡的世代交替上,所以才有性慾的表現。這種行動,剝奪了只伴隨著個體生存的安心、快活和純真,帶來意識的不安和憂鬱,個體的一生充滿不幸、憂愁和苦難。

反之,個體也可憑克己的功夫抑制這種衝動,從而改變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個體中消滅,無法溢之於外,如此,就可望獲得個體生存的安心和快樂,還能賦予更強烈的意識。當然這是極為罕見的。一般常見的是最強烈的衝動和願望一旦達成,即滿足了性慾之後,必定以完成新生命而結束,另一個新的生存繼之而起,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的負荷、憂愁、窮困及痛苦等等。當然,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但現象相異的兩個個體,如若其內在本質絕不相同,世界還會有所謂「永恆的正義」嗎?

生命是一種課題,一種非完成不可的懲罰,通常它是對窮困的不斷鬥爭。

因此,任何人無不盤算著盡其所能通過這一關隘,圓滿達成生命義務。但究竟誰來訂定這種負債契約呢?就是那些為貪圖一時肉體快樂的男人。如此一個人短暫的享樂,隨之亦帶來另一個人的生存、煩惱和死亡。之所以呈現差異,無非因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而已。在這個意義下,我把它們名為「個體化原理」。身為人父者,認為子女是自己的化身,形成父愛的基礎,他們努力、奮鬥,不惜任何犧牲,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人類一生所伴隨的無窮無盡的辛勞、窮困和苦惱,正可作為生殖行為、求生意志的決定性的肯定說明,同時,也因為如此,他對自然還欠上一筆所謂「死」的負債;為這筆債,他惴惴不安。這豈不正可以證明我們的生存是一種罪過?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永遠支付著「死」和「生」的定期租稅,這樣相繼承受生命所有的煩惱和喜悅。這是肯定求生意志的結果所無可避免的現象。

所以,儘管人生多熙攘紛雜,但對它的眷戀、對死亡的恐懼,原本就是幻想在作祟。同理,把我們誘進「人生」的衝動也是幻想。就客觀來看,這種誘惑的原動力,在互相愛慕的男女眼神中,這是肯定生存意志的最純粹表現。這時的意志顯得非常溫柔嫻靜,在幸福中陶醉之餘,為本身、為對方、為大眾平靜的快樂和安詳的喜悅祈願;這是阿那克里翁 詩歌的主題。但如果這種狀態下的意志一受到誘惑和諂媚,就縮進生命的本原中,意志一縮回去,苦惱接踵而來,苦惱引發犯罪,犯罪更帶來苦惱,恐懼和頹廢充滿人生舞台。這是埃斯庫羅斯 的主題。

雖然如此,但人人心中都把意志所肯定的、造成人類原因的這種行為,深以為羞,不僅小心翼翼地把它隱藏起來,如果無意瞥見,也會大驚失色,有如發覺犯罪現場。事實上,冷靜深思之下,這種行為的確可憎,尤其在高尚的氣氛下,更覺令人作嘔。諸位不妨以蒙田 在《什麼是愛》一文中所下的註解,對此試做詳細觀察。

大抵言之,當完成這種行為後會產生一種獨特的悲哀和後悔,尤以初次性行為為然;性格愈高尚的人,感覺愈強烈、顯著。因此,連異教徒普利紐斯 也說:「只有人類才會在初次性交之後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的起源,這是生命的一種特徵。」(《博物志》)我們再以歌德的《浮士德》為例,書中,惡魔和魔女們在祝宴時的所作所為歌詠的是什麼呢?無非是淫亂和猥褻而已。惡魔在群集的大眾前,所揭示的人類是何等模樣呢?也無非是淫亂和猥褻。

但也唯有依賴這種行為的持續不斷,人類才得以存續。樂天主義論者認為,我們應該感謝上蒼的特別青睞,我們的生存有明敏的智慧來引導,這是最值得我們自豪和引以為榮的地方。如果說這種論調正確不誤,使我們永遠生存的行為,就只應當是純粹的外觀。反之,若這種生存是一種過失或迷誤的話,那也原本就是盲目意志的盲目工作,即使能有良好的發展,也僅是意志為揚棄本身然後回覆到本原的過程而已。因此,這種行為,當然如同外觀所呈現的一般。

此外,還有一點是和我的中心理論有所關聯的,我稍加簡述。生殖行為中所使用的局部器官,儘管與其他器官一樣同是與生俱來的,然而,上述生殖行為所產生的羞恥之念也波及到此一局部來。由此,我們又可取得確切的證明。不只是行為,就是人類的身體也屬於意志現象,是意志的客觀化,是意志所產生的。一個人假若沒有意志而能存在,人們也就沒必要以此為恥了。

進一步言之,生殖行為與世界之間謎一般的關係,在這裡似乎也有了答案。世界雖由廣闊的空間、綿長的時間以及繁複多樣的形態構成,但無非都是意志的現象,意志的焦點則是生殖行為。這種行為就是世界內在本質的最明顯表現,是它的核心、根本和精髓。簡而言之,宇宙的謎底就是生殖行為,就是眾所周知的「智慧之木」,了解它之後,人們才能知悉生命的真諦。正如拜倫所云:「摘下智慧之木,方可了解萬事。」

快樂的要素通常在於秘密,生殖即是一大秘密,它不能直接言宣,也沒有時間場所的限定。這些雖是它的主要特色,但人人均能領會,時時縈繞心中,只要稍加暗示,就能理解。性愛,到處被實行,經常被幻想,與此行為有關的事情,在世界上扮演著主要角色,這正與它的重要性——世界的核心,完全呼應。

然而,當青年人的純真智慧,初次了解這個世界的大秘密時,難免被它的巨大所驚駭,歸結起來,原因是這樣的:人類的智慧,尤其理性方面的智慧,必須經過一段漫長路程,才能臻於相當高的程度。此時,原本沒有認識力的意志離理性智慧已經非常遙遠,已忘卻後悔的起源,仍以純真無邪的立場來觀察,自然難免驚駭。

性慾及性的滿足,是意志的焦點和它的最高表現。但個體化的意志,通過人類或動物的生育之門而出現在世界之中,實在蘊含極深刻的意義,並且也是自然所表現的最純樸的象徵性辭彙。

動物群中很難避免求生意志的肯定及以其為中心的生殖行為,自然的意志中,只有人類才有反省能力。反省力不只用於認識個人意志眼前短暫的需要(動物的認識力如此已足),而且藉此獲得更廣闊的認識幅度,從對過去的鮮明記憶及對未來的大體預想,展望個人的生活或一般生存。實際說來,不論何種動物通過數千年的生存,它的生命不過是白駒過隙,它們只有現在的意識,而無過去、未來或死亡的意識;我們不妨稱之為「永恆的瞬間」或「永久的現在」。只有人類才有「現在」「過去」和「未來」的意識,然而也僅止於概念,他們還不了解「時間」的真義為何。

所以,動物系列各階段的求生意志,總是不休止地追求完全的客觀化和享樂。而具備理性的生物——人類,雖取得反省力,卻萬不可就此知足,意志仍然無可抑止地發生如下的疑問:萬物從何而來?歸於何處?生命的努力和困苦所取得的報償是什麼?這種遊戲所消耗的「蠟燭費」是否值得?在明晰的認識之光的照耀下,正是決定肯定或否定意志的時候;然而,後者通常只是穿著神話的外衣,表現為意識。就此觀之,意志並未具備可達到高度客觀化的證據,僅僅是反轉自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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