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二

認識所照耀的各階段中,意志化為個體而表現。人類個體投進茫茫空間和漫漫時間之中,是以有限之物存在,與空間和時間的無限相比,幾乎等於無。同時,因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個體生存所謂的「何時」「何地」之類的問題,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為場所和時間,只是無窮盡之中的一小點而已。

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現在」。「現在」不受阻礙地向「過去」疾馳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被死神召去。他「過去」的生命,對於「現在」遺留下什麼結果,或者,他的意志在這裡表現出什麼證據,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滅,什麼都談不上了。因此,對個體而言,「過去」的內容是痛苦還是快樂,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問題。

但是,「現在」往往一轉眼即成過去,「未來」又茫然不可知,所以,個體的生存從形式方面來看,是不斷地被埋葬在死亡的「過去」中,是一連串的死亡。但若就身體方面來看,眾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崎嶇坎坷,充滿荊棘和顛簸;肉體生命的死亡經常受到阻滯,受到延緩,我們的精神苦悶也不斷地往後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斷地侵入以預防死亡。

如此,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和死亡戰鬥。除呼吸外,諸如飲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鬥。當然,最後必是死亡獲勝。這條路呈現得那麼迂迴,是因為死亡在未吞噬它的戰利品之時,就是我們從誕生到死亡之間,每一時刻都受它的蓄意擺布。但我們仍非常熱心、非常審慎地希望儘可能延長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們儘可能把它吹大,但終歸會破裂。

我曾說過,沒有認識力的自然內在本質,是毫無目標、毫不間斷地努力著,若觀察動物或人類,則更顯得清楚。慾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乾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慾望又是基於困窮和需求,亦即痛苦。因此,人類在原來的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

反過來說,若是慾望太容易獲得滿足,慾望的對象一旦被奪,可怕的空虛和苦悶就立刻來襲。換句話說,就是生存本身和它的本質,將成為人類難以負荷的重擔。所以,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這二者就是人生的終極要素。說起來真是非常奇妙,人類把一切痛苦和苦惱驅進地獄後,殘留在天國的,卻只有倦怠。

一切意志現象的本質——不斷地努力,臻於更高度的客觀化後,意志就化為身體而呈現出來,隨後就是一道鐵令:必須養育這個身體,以獲得主要的普遍基礎。給予這道命令的,就是這個身體客觀化後的求生意志。

人類是這種意志最完全的客觀化,也是宇宙萬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類徹頭徹尾是慾望和需求的化身,是無數欲求的凝集,人類就這樣帶著這些欲求,沒有任何輔助,並且在睏乏以及對一切事物都滿懷不安的情形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人的一生,在推陳出新的嚴苛要求之下維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滿憂慮的。同時,為避免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人類的各種危險,還須不斷警戒,不時留神戒備,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個步子,因為有無數的災難、無數的敵人環伺在他四周。從野蠻時代直到現在的文明生活,人類踏著這樣的步伐前進。人,從來沒有「安全」的時刻。

啊!生存多麼黑暗,多麼危險,

人生就這樣通過其中,只要保住生命。

——盧克萊修

大多數人只不過為這種生存而不斷戰鬥著,並且,到最後仍註定喪失生命。但使他們忍受支撐這一場艱苦戰的力量,與其說是對生命的熱愛,不如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無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隨形地站在他們背後,不知何時會逼近身來。

人生尤如充滿暗礁和漩渦的大海,雖然人們小心翼翼地迴避,然而用盡手段和努力,也只能僥倖地順利航行,人們也知道他們正一步步地接近遇難的時刻和地點。儘管如此,他們的舵仍然朝這方向駛來。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後目標,是無可避免、無可挽救的整體性破滅——死亡。對任何人而言,它比從前所迴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險惡。

綜觀人生的一切作為,雖是為從死亡的隙縫逃脫,但苦惱和痛苦仍是不可避免的。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以自殺的方式提早死亡的來臨;此外,如若窮困和苦惱稍止,容許人們略事休息,倦怠也將立刻隨之而來。如此,人類勢必又得要排遣煩悶了。

生物活動的動機是為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確保之後,下一步又該做些什麼呢?人們並不了解。因此,促使他繼續活動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才能感覺不到生存的重荷,換句話說,就是努力從倦怠無聊中逃脫出來,也就是平常所謂的「打發時間」。如此,沒有困窮或憂慮的人,雖卸下其他一切負擔,但現在生存本身就成為了負擔。

倦怠是一種絕不可輕視的災禍,最後甚至會使人將絕望之色表現於臉上,而認為縮短過去,花費偌大努力維持下來的生命,似乎較為有利。儘管人類相互間沒有愛心,卻能熱心相勸,這是因為倦怠也是社交的起源。

人必須靠麵包和娛樂生存。倦怠與飢餓相同,常使人放縱不檢,常被作為預防的對象。費拉德弗監獄以「倦怠」作為懲罰重犯的一種手段,讓囚犯處於孤獨和無為狀態。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為不堪寂寞而自殺。正如貧窮是人們苦惱的常見原因一樣,厭倦是上流社會的禍害。而在中等階級,星期日則代表厭倦,其他六天代表窮困。

所謂人生,就是慾望和厭倦之間的不斷流轉。就願望的性質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則會令人生膩。目標不外乎是幻影,當你擁有它時,它就失去魅力,願望和需求必須重新以更新的姿態出現。沒有這些輪替,則人會產生空虛、厭倦、乏味無聊。這種掙扎,也和跟貧窮格鬥同樣痛苦。

願望和滿足若能相繼產生,其間的間隔又不長不短的話,這時苦惱就最少,也就是所謂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們能夠完全擺脫它們,而立於漠不關心的旁觀地位,這就是通常所稱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純粹的歡悅」,如純粹認識、美的享受、對藝術真正的喜悅等皆屬於此。

但這些都須具備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予極少數人,並且擁有的時刻也極短暫。唯因他們的智慧特別卓越,對苦惱的感受自然比一般人敏銳,個性上也和常人截然不同,所以他們必難逃孤獨的命運。身為天才的人,實是利害參半。

一般人則只生存於慾望中,無法享受到純粹智慧的樂趣,無法感受純粹認識中所具有的喜悅。若要以某種事物喚起他們的同感,或引發他們的興趣,也必須先刺激他們的意志不可。

他們的生存是慾望遠多於認識,他們唯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這種素質常表現在日常的瑣細事情中,例如,有人在遊覽名勝古迹時,老愛刻下自己的名字以示紀念,就是為了要把「作用」帶到這個場地來。又如,有人在參觀珍奇的動物時,觀看仍嫌不夠,還要想盡方法去觸怒、逗弄、戲耍它們,這也是為了感覺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現在賭博遊戲的出奇翻新上,凡此俱見人類本性的膚淺。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論幸運是否曾降臨到你身上,不拘你是王侯將相或販夫走卒,不管你曾擁有什麼,痛苦仍是無法避免的。古神話中尚且記述:

珀爾修斯 之子仰天而悲嘆:

我是宙斯之子,克羅諾斯 之子,

卻要忍耐莫可言宣的苦惱。

人們雖為驅散苦惱而不斷努力著,但苦惱不過只換了一副姿態而已。這種努力不外乎是為了維持原本缺乏、困窮的生命的一種顧慮。要消除一種痛苦本就十分困難,即使僥倖成功,痛苦也會立刻以數千種其他姿態呈現,其內容因年齡、事態的不同而異。如性慾、愛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貪婪、病痛等無不如此。

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態而呈現的話,就會穿上厭膩、倦怠的陰鬱灰色外衣。為了擺脫掉倦怠厭煩,就不得不大費周章了,即使驅除了倦怠,痛苦恐怕也將回覆到原來的姿態再蠢蠢欲動。總之,所謂人生就是任憑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拋擲。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人生觀而感到氣餒,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從這裡也許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亞學派一樣對自己現在的苦惱漠不關心的境界。

對這些苦惱我們既無法忍受,於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就有許多人把它當作偶然的、由於容易變化的因果關係而產生的東西。如此,對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災禍,例如老衰、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順等,人們往往不覺得悲傷,反而能對它持以嘲弄的態度。但痛苦原是人生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東西,而它的表現姿態和形式,皆被偶然左右,所以,苦惱總在「現在」中佔據一個位置。

若移去現在的苦惱,從前被拒之門外的其他苦惱必定乘虛而入,佔據原來的位置。就本質而言,命運對我們並不產生任何影響。一個人若能有這樣的省悟、認識上述道理,他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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