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們依靠什麼生存於世?

空氣。水。陽光。食物。以及……

沒有一本醫學著作提到愛。可是這事實不容置疑。

沒有愛,我們的生活就失去了意義。

我的一些短篇,《冥王星》、《愛殤》等,大受讀者歡迎,但也遭到過批評,主要觀點是:過於矯情。

為此我十分較真地去查詞典,發現矯情這個詞有兩種含義:掩飾真情和故意違反常情。

我認為我的文章並沒有以上兩種毛病,真正掩飾真情的是這些說我矯情的讀者。如果一篇文章中探討的關於愛的主題讓你感動讓你流淚,你就批判它「矯情」,那是非常有失公允的。

很多情況下,很多人,錯把溫情當矯情。

這是一個物質化的時代,人與人之間充滿懷疑、背叛、較量、陰謀、詭計,為了生存,十八般武藝一應俱全,但卻拒絕最重要的生存條件——感動與愛。

《聲息》共有兩季,各有不同主題。

第一季的主題是愛與生存的關係。

雖然故事建立在一個大多數人不太熟悉的領域——娛樂圈,並且原型是日韓娛樂圈(我不是崇洋,而是覺得在亞洲範圍內這兩個國家的娛樂業無疑是最成熟的),但是,這些懷疑與信任、背叛與忠誠、獲得與遺失、光環與陰影、愛與恨、理與情可能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邊。

我所做的工作,不過是將它們放大和集中在幾個以日韓明星為原型的主要人物身上。

在動筆之前,我花了四個月研究這些明星,收集的資料塞滿了兩個移動硬碟,而真正寫作的時間只有短短四周。我希望這個虛擬世界的人物也能夠有血有肉有靈有性,給人真實感,而不是「掩飾真情、違反常情」。

這是我自開始寫作以來最認真的作品,也是唯一在寫作過程中使自己哭起來的作品。

我是個不太容易被感動的人。行將結尾時,我突然發現「愛」這個定義多麼寬泛,感動我的並不是愛情。

我把最重要的線索留到了最後,把最偉大的愛留到了最後。

——為了你,打造一個世界都可以。

就像余光中先生的那首《今生今世》,感動了我許多許多年: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蕩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是的,我一直記得。應銘記。

追溯到最初,是什麼讓我以寫作為樂趣呢?

我在小學二年級的一篇作文。雖然現在看起來並不出彩,但在當時身為小學生的我一邊哭一邊寫,那種真情感動了老師以及很多同學。這篇作文幾乎在年級的每個班都被念過,突然我成了名人。

我記得非常清楚,是一篇命題作文,叫做《給爸爸的一封信》。

小時候成績極好,曾經因為拿了99分被老師用教鞭抽。習慣了拿雙百分、三百分的我,在一次高難度的考試中意外落敗,只得了80多分,但是向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彙報成績的時候,我謊稱自己又得了一百分。

即使爸爸也許並沒有那麼在意我某一次的考試成績(他曾經一度搞不清我到底是在讀小學還是已經升初中了),但我近乎悲愴地將這罪過的沉重十字架背了一個多學期,直至在那篇作文中坦白。

我是如此重視父母對我的認同,以及對欺騙他們如此愧疚。

我的父母有著很典型的職業——軍人和醫生(媽媽早年是軍醫)。這讓我從小介紹父母時比別的小朋友省事不少,用不著絞盡腦汁總結「我媽媽就是在XX公司既不是老闆也不是秘書且並非會計的那個人」。

我在文章里經常寫到爸爸,因為爸爸不僅職業很典型(並且常年在外地工作),性格也極有特色。說起來他大概不知道,他簡直就是個中年人外形的道明寺同學。

很強勢、很善良、很霸道、很有愛、很威嚴、很幼稚。

這種個性在偶像劇里通常很受歡迎,但也讓我和媽媽經常像杉菜一樣很辛苦很無奈。

我很著名的一個短篇,叫做《世上只有》。

結尾是這樣的:

自私與體諒,憤怒與懊惱,像一頭頭焦躁不安的小獸,在你看不見的,我的心裡,大聲地叫囂。

為什麼每次離別,都隔著玻璃?

大家都喜歡的好孩子。可我是冷血的人。唯獨對你。

爸爸,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像強迫症患者那樣逼自己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不管自己快不快樂能不能做到。

因為這樣。

只有這樣。

才能成為你的驕傲。

成為你的驕傲。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唯一的奢望。

最激烈的那次爭執,起因是你脫口而出的一句:「如果是男孩肯定更有出息咯。」迄今為止,你說的唯一一句傷害我的話,即使是無意的。

已經換了睡衣準備道晚安的我滿懷憤恨地從床上跳起來,偷偷摸走媽媽的車鑰匙。

我哪兒也沒去,哪兒也不敢去,捨不得。如果我丟了,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爸爸——腦海里只有這樣近似白痴的簡單念頭。

我躲在車壁冰涼的狹小空間里,沒發動車,冷得把自己抱成一團,懷著忐忑的心情盯著單元門,看見你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在小區里大喊我的名字。

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才知道,我是你最愛的女兒,誰也替代不了。可我就是不走出去,想看爸爸為我著急的樣子。

深藍色的夜空下的無邊黑暗裡,父親在近在咫尺的車窗外往複找尋,眼裡被月光打出一點點明亮的高光,隨著匆匆的步伐閃爍著,像在流淚一樣。

我蜷縮在車廂后座,輕輕地對你在我眼前漸漸朦朧起來的身影說著:「爸爸,對不起。父親節快樂。」用你無法聽見的聲音。

別人的稱讚再多都無意義,只想成為你的驕傲,你卻從沒說過以我為傲。所有溫暖而美好的初衷因為無處投遞而被扭曲成尖銳而惡毒的怨氣,積堵胸口無處消散。

怨恨和愛,矛盾的雙方在我心裡水天相接融為一體。像黑的白的琴鍵可以一起彈出動聽旋律。不用分清,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因為它們本來就都真實和鮮明地存在,也都清晰地意識到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我總在傷害最愛我的人。

那是因為其實我太在乎你,即使心知肚明卻依然想反覆求證——在這個世界上,被傷害以後能繼續愛我勝過一切的人,只有你。

那篇文章中描寫的我和爸爸矛盾的糾結的關係,好些人,尤其是叔叔伯伯們,無法理解。但這的確是我真實的情感。媽媽以前說過,我和爸爸的關係其實更像是父子。我們之間有很多通常存在於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怨與愛、叛逆與崇拜、表面的疏離與內核的親密。

血液里流淌著相似的因子。

我是如此如此地在乎你。

與季明櫻恰好相反。

我很少寫文章去形容媽媽,去讚揚她,去埋怨她。那恰恰是因為她一直在我大腦皮層的最深處。

因為爸爸常年不在家,媽媽一個人為我撐起了一片天。

她不僅會為我織毛衣,會燒很棒的菜,而且還會換保險絲,會扛煤氣罐(早年)。她記得我從小到大所有老師和同學的名字(有的連我都不記得),她深得我從小到大所有老師和同學的喜愛。她總是令人驕傲。她在我作業後簽下的名字那麼漂亮,讓我在老師面前很有面子。她能用普通鐵鍋做超過必勝客的比薩,讓我在來家裡開party的同學間很有面子。

她比我漂亮、樂觀、幽默、可愛,我的朋友們比愛我更愛她。高中時我最好的朋友會打電話到我家來聊天,不找我,找我媽。這在別人家簡直不可想像。

所有我無能為力的事,媽媽一出馬立刻就和諧了。

她是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媽媽。

雖然我幾乎是在單親家庭般的環境下長大,但很幸運我沒有任何心理陰影,因為我有這樣的媽媽。

我不能寫她。我不知道怎樣的形容詞才能配得上她。

我愛她愛到經常刻意去模仿她。如果有人說我長得像媽媽,如果有人把我的聲音錯認成媽媽,我會非常高興。

讀書時,媽媽對我要求極端嚴格。即使我在學校拿全班第一,如果那張考卷我丟了不該丟的分,回家一樣會挨罵。這就是為什麼我拿了第一後還總在愁眉苦臉,以前的同學老指責我做作。你們不知道,我有一個這樣的媽媽。

即使現在,弱弱的我耗費半條命出版的第一部長篇《三年K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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