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氣溫零下十度。

天開始轉亮,單薄的光線瀉進眼裡。

街邊滿是賣烘山芋的推車。那些山芋個頭大,但不甜。從上海到北京已近半年,種種的不習慣中這算是其一。

車道到了盡頭,柳溪川從轎車裡下來,踩著積雪往學校宿舍樓走去。路過報刊亭時看見所有時尚雜誌封面幾乎都是Luna,不禁苦笑,買下兩本,帶上了樓。

明明是同時出道的二人組,對方太徹底地蓋過了自己的勢頭。如果說沒有半點不甘心,那是不可能的。

不甘心?還僅僅是個開始。

本名叫季明櫻的女生,作為當紅偶像歌手組合SEAL的主唱之一,被粉絲們善意地冠以「邪神」稱號,除了極其鮮明的個性因素外,還有些流行教主的成分,無論是「殿下」還是「神」,用在她身上似乎都顯得恰如其分。

引領流行趨勢的能力體現在每個細節,包括頭髮的長度。

明櫻睡眼惺忪地從床上坐起來,未經打理的短髮被睡得張牙舞爪。

剛進門的溪川拍落身上的雪,將帽子、圍巾、手套逐一摘下,長直發傾瀉而下。「貌似——我又一次敗給你了哦。唉——真該讓你的扇子們看看你的芋頭造型。」說著隨手拿過鏡子伸到明櫻面前,從包里掏出剛買的雜誌擺在旁邊,封面上神采奕奕的明櫻與現實形成鮮明對比,配以「Luna殿冬日新髮型!100%好評」的巨大註解,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明櫻定神五秒才終於成功聚焦,不在意地推開雜誌和鏡子,從被窩裡赤裸著爬出來找衣服:「如果不是上次燙的那個髮型損傷頭髮太厲害,你以為我願意剪短髮啊。」

「她們可不這麼認為哦。」翻開雜誌,果然滿眼都是「可愛系的短髮塑造完成」、「復古式圓弧形打造超級可愛風格,瞬間偽裝成Luna短髮」、「使用髮針讓你的短髮千變萬化」、「大熱的顯瘦Luna頭,好感度疾速up」類似這般的標題。

「今天幾點上通告?」明櫻被什麼吸引了注意,重新抓起鏡子。

「七點,否則我幹嗎冒雪趕過來?就猜到你還在睡。到底有沒有身為人氣歌手的覺悟啊?」

明櫻放下鏡子面朝溪川:「黑眼圈怎麼辦呢?」

溪川呆立半晌,發現被忽略的問題:「你昨晚幹嗎去了?不僅是黑眼圈的問題。你可是CPU不行的人啊,要注意身體。」

明櫻笑了笑,就著熱水服下控制心臟病的藥片。

「沒辦法。」明櫻兩手一攤,「兩點才睡的,三點時又被電話吵醒了。」

「又是朱麗葉的電話?」

明櫻高中時的同學,溪川知道,是明櫻唯一的知心朋友。

「嗯。」

溪川無奈地捂住額頭:「你難道不知道關機嗎?」

如果說因為SEAL組合才剛出道,柳溪川身為新人尚不適應,但季明櫻畢竟三年前就已經出過專輯,雖不是職業藝人,但對該做的、不該做的也早該熟稔於心。可是,幾個月來問題不斷、事故不斷的人卻反而是明櫻。

光是這次自作主張改變髮型的舉動就讓公司大動肝火,如果不是第一張專輯在全亞洲創下迄今三百萬的銷售奇蹟,恐怕早被雪藏封殺了。連溪川都無辜地跟著膽戰心驚。

「可是對方是朱麗葉啊,怎麼能關機呢?如果阿京半夜打電話給你,你會關機嗎?」

果然,又被這樣反駁回來了。到底是把朋友看得比一切重要的傢伙。

「阿京不會那麼沒分寸的。」溪川邊幫明櫻收拾床鋪邊說,「朱麗葉又怎麼了?」

「似乎不怎麼順利,反覆說:『為什麼你們都能得到幸福而我卻不能?』」

溪川感到脊樑掠過一陣冷風:「半夜三更說這個?」

「唉,沒辦法,她也很難。」

「我就搞不懂,身為你最好的朋友,她連你究竟幸不幸福都不知道嗎?」

漸近線。

幸福只是一條漸近線而已。

可以無限延伸,無限接近,卻永遠無法與之交會。

兩個十八歲的女生,能有現今如此的聲譽,外人看起來的確是風光。不過,風光並不代表快樂。

相處近半年,溪川所了解的是,明櫻與家人關係淡漠,也沒有相愛的戀人。被無數通告和演藝活動填滿的人生,辟開一小塊空間容納了朱麗葉,這是唯一有溫度的地方。

YXC公司嚴禁男性偶像戀愛,但對女生網開一面。溪川有男友,是同校同學,叫路源,才華橫溢的理科生。因為是圈外人,所以並未在此問題上受到過多糾纏,絕大部分fans還是死忠地支持著溪川,同時也為她得到幸福而欣慰。

而明櫻,剛上大學時也有男友,不久後原因不明地分手。那男生溪川見過兩次,都是一晃而過沒看清容貌,但感覺是個很有sense的傢伙。背地裡在明櫻面前提起他,稱作「Mr. X」。

X——懸念。待定。未知數。

從感情的飽和度上來說,溪川比明櫻更接近幸福。也許。

時光急速向前推進,順著軌道,我們在向同一條漸近線延伸。

但雙曲線有兩條,落在不同象限。

我們究竟是相濡以沫,還是背道而馳?

SEAL的出道其實並不順利。這不順利完全是明櫻自己造成的。

敏感。冷漠。猜疑。神經質。從善意的角度說是不夠世故、不夠圓滑,而如果從客觀的角度評價:種種壞毛病相疊加,構成了季明櫻。

個性張揚過度,變成跋扈,很少有人能與之心平氣和地相處。

原經紀人忍無可忍終於辭職跳槽,明櫻一氣之下指了當時只是普通助理的GIN作為經紀人。

GIN是溫柔如水的女生,以柔克剛懂得迂迴,劍峰刀刃的狠話說不出,即使有抱怨,在慢吞吞的一字一頓中也能被融化。

但畢竟沒有經驗,很難將一切打點得恰如其分。

明櫻吃了自己壞脾氣的苦頭,不得不在藝人身份上再加一重「半個經紀人」,幫GIN分擔了一些。弦綳得太緊,有點力不從心。

一路磕磕絆絆地走來。

所在的YXC公司與百里娛樂、大楓唱片、程氏制影並稱娛樂圈四巨頭。但後三者並沒有可與之匹敵的雄厚實力。對媒體的絕對控制使YXC每次的推星計畫都實施得易如反掌。

可是,SEAL除外。

自出道以來,季明櫻的負面新聞數量創了YXC史上之最。公司似乎完全失去了對信息的控制權,因此不得不給季明櫻做出「反叛女生」的定位,放任發展。

極端反常。

四面樹敵加上四面楚歌,沒料到她奇蹟般地走了這麼遠,在短短三個月內站到了全國頂尖的舞台上。真有點不可思議。

而身為活潑開朗的乖乖女,溪川卻很快變成了同一舞台上的陪襯者。甚至不少人說溪川是借著明櫻的光才紅起來的,離開SEAL,她就不名一文。雖然這說法太偏激,但不無道理。

SEAL。隱匿。封印。

由溪川的英文名Seike與明櫻的英文名Luna構成了鏡面效應般的組合:SeikE & AnuL。

鏡面內外,光線下的我對應著黑暗中的你。

每個人都會隱匿一部分自己。這是組成SEAL的初衷。

如今,鏡面製造幻覺,內外倒置。設想中的虛幻,光線予以具象。而原本的實體卻變成了起襯托作用的影子,灰灰的暗暗的淺淺的,被踩在腳下。

封印只是靠暫時的平衡在維持。

白蒙蒙的天光逐漸明晰。

內外溫差導致車窗覆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溪川用手指在玻璃上寫字。

L。U。N。A。

接下去還想寫SEIKE,卻突然看見玻璃被塗開的筆畫上映著自己的臉。不就已經藏在了那裡嗎?

彷彿被探進了內心,溪川飛快地用手掌把字母抹掉。

車窗上留下一塊斑駁的水跡。

不管做什麼訪談類節目,溪川是沒有經驗的新人,所以明櫻總是盡量多說一些,每次完成後都精疲力竭。演藝圈不比其他行業,有時一句話說錯便無可挽回,尤其是直播類節目。

儘管有「問題女生」的形象設定在前,但明櫻不僅不是自由地存在,而且經常被束縛得毫無出路,不能有半點差池。

當天的訪談並不是直播,情緒稍微放鬆些,再加上主持人以前和明櫻也打過幾次交道,是人品不錯的前輩,所以一開始氣氛就很融洽。

作過自我介紹後便自然地步入正題。

「這次SEAL的首張專輯名《涅槃》具有什麼含義呢?」

溪川主動接過話題:「涅槃是梵文中Nirvana的音譯,是重生的意思。對我來說是從古典到流行音樂的轉變,更主要的是指Luna,應該算是結束了L-ETHER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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