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論迷失在哪條路上 11

圓華說要換個地方,他們去了附近的公園。這個公園內沒什麼遊樂設施,感覺很冷清。公園內沒有小孩的身影,應該不光是非假日的關係。沙坑附近有長椅,他們一起坐了下來。

「我看《凍唇》時,感到很震撼。」圓華說了起來,「正如評論家大肆稱讚的那樣,我認為這部出色的電影探討了人類的本質。用驚人的耽美影像刻畫了一群認為無關年齡、性別和身份地位,只追求巨大的快樂和愛情的人。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我開始在意一件事,我開始在意主角。不,不對,我不是在意主角,而是在意飾演主角的少年——那個名叫工藤京太的童星。我整天在想,他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在演這齣戲,他在演這個角色時,內心被怎樣的想法支配。這些疑問在內心漸漸膨脹。因為那個角色沉溺於性愛,最後甚至成為同性戀。通常不是會認為,十三歲的少年演這樣的角色難度太高了嗎?」

「我當時什麼也沒想。」那由多說,「我腦袋一片空白,只是按照導演的指示表演、說台詞,內心完全沒有任何想法。」

「但是,在演完那部電影之後,在你內心留下了某些東西吧。」

「沒有。」那由多不假思索地回答,「什麼都沒有留下。」

「是嗎?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願回想?」

「呃……」

「當我向你打聽甘粕才生時,你不是說,你不願回想那部電影的事嗎?如果什麼都沒有留下,應該不會有這種想法。」

那由多低吟了一聲,他著急地想要反駁,卻想不到要怎麼說。

「聽到你那句話時,我不由得想,啊,原來這個人也是犧牲品。」

「犧牲品?」

「甘粕電影的犧牲品。」圓華說,「甘粕才生雖然是天才,但大家都知道他對演員用過即丟。為了作品,他可以滿不在乎地犧牲演員的將來,也根本不在意會毀了演員的人生,所以我覺得你可能也一樣。」

那由多瞪著圓華:「我的人生並沒有被摧毀。」

「嗯,你的人生很出色,這一點我承認,但你內心的疙瘩並沒有消除,所以才會拒絕朝比奈先生。」

「拒絕?」那由多忍不住尖聲反問,「我什麼時候拒絕他了?」

「他信任你,想要依賴你時,你不是逃避了嗎?說他太高估你了,如果是平常的你,一定會設法伸出援手,不是嗎?」

「平常的我?」那由多冷笑一聲,「別說得好聽,你了解我什麼?」

「我自認對你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為我們認識也很久了,而且我也發現了你對朝比奈先生他們的偏見。」

「你說什麼!」那由多的聲音中帶著怒氣,「你再說一次看看!」

「要說多少次都可以,你對朝比奈先生他們有偏見,說得更清楚些,就是嫌惡,你憎恨同性戀者。」

「沒這回事。」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那麼討厭他把你當成同類?如果沒有偏見,這種誤會根本無所謂。」

那由多無言以對,咬著嘴唇。

圓華說對了。他的確排斥朝比奈和尾村的關係,也無法否認當他們知道那由多是《凍唇》的少年後,表現出比之前更親切的態度時,讓他感到不悅。

「怎麼樣?」圓華問。

那由多調整好呼吸後,看著她的眼睛說:「即使是這樣,那又怎麼樣?要告我侵犯人權嗎?每個人的內心都有扭曲的部分,你也不是十全十美。」

圓華眨了幾次眼睛,然後注視著那由多,吐了一口氣:「……太好了。」

「啊?」

「你承認自己內心有扭曲的部分,那就太好了。也許前進了一步,這樣就有臉見那個人了。」

「有臉見那個人?什麼意思?」

「因為那個人的心愿,就是希望可以拯救你。」

「那個人是誰?」

「我正在找的人,我不是向你提過嗎?那個人比我更擔心飾演《凍唇》主角的那個童星的未來,擔心他的內心留下了創傷。那個人說,如果那些創傷還沒有癒合,就必須伸出援手。無論他迷失在哪一條路上,都要協助他回到正途。」

「我並沒有……」

他原本想說「我並沒有迷失」,但被圓華注視的眼神震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所以,」圓華繼續說了下去,「得知朝比奈先生的事時,我就決定和你一起調查尾村先生去世的真相。雖然我沒有自信一定可以查出真相,而且查到最後,可能會發現他果然是自殺,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稍微體會一下朝比奈先生他們的心情。但是,聽你剛才這麼說,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果是之前的你,應該不會承認對朝比奈先生他們有偏見。」

那由多摸著額頭。他內心一片混亂,就像是一直埋藏在內心深處不願面對的黑暗,突然被攤在陽光下。

圓華沉默不語。她似乎理解了他的混亂,等待他的混亂平靜下來。

「的確,」那由多深呼吸後,小聲地說,「剛才看到朝比奈先生哭的時候,我的心情很複雜,覺得好像碰觸到自己一直躲避的世界。雖然當時我不太了解那是怎麼回事,但現在清楚地知道了。」他放下摸著額頭的手,注視著圓華的臉繼續說道,「那是愛,我應該碰觸到他們的愛了。」

「既然你已經發現,就代表已經沒問題了。」圓華打開放在旁邊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個扁平的四方形盒子,「這個給你。」

那是DVD,「凍唇」兩個字很顯眼。

「我不會詳細詢問那部電影在你內心深處留下了什麼嚴重的創傷,但是,我希望你有機會可以看一看。不能因為痛苦,就不願面對過去。」

那由多一言不發地接了過來。

「我也說過,你的演技很出色,但是——」圓華露出遲疑的表情後繼續說了下去,「但是,那並不單純是演技吧?朝比奈先生他們並沒有誤會,這不可能瞞過他們的眼睛。你真的是……同性戀吧?」

那由多倒吸了一口氣,注視著圓華的臉。圓華並沒有移開視線,她的雙眼發出強烈的光,好像在說:事到如今,不允許你再掩飾。

「什麼時候,」那由多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看電影的時候,我隱約有這種感覺。第一次見到你,想起你就是那個少年時,憑直覺確信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們不是曾經在滑雪場附近的飯店同住一室嗎?當時,我之所以覺得無所謂,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對女生沒興趣。」

「啊!」那由多叫了一聲。聽圓華這麼一說,他想起的確有這件事。

「但是,你刻意想要隱瞞,所以我也就沒提。剛才我說你對朝比奈先生他們有偏見,正確地說,是憎惡,是對同類的憎惡。我沒說錯吧?」

那由多看著DVD上的電影名,點了點頭說:「也許吧。」

「人生在世,會受到很多束縛,」圓華說,「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獲得解脫。」

她的話滲進了那由多心裡,他很坦率地對她說:「謝謝。」

「再見。」圓華站了起來,轉身走向停在公園外的轎車。

轎車的後車門打開,武尾下了車。

圓華對那由多揮了揮手,就上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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