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論迷失在哪條路上 6

那由多和圓華一起去朝比奈家時,朝比奈不在客廳。聽接待他們的英里子說,一位交情深厚的音樂製作人來找他,他們正在卧室談話。朝比奈平時都在客廳討論工作,但最近他經常一整天都在卧室。

「製作人委託哥哥為紀錄片創作主題曲。」英里子把茉莉花茶倒進杯子時說,「聽說很久之前就委託哥哥了,但哥哥目前這樣,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但製作人並沒有生氣,而是耐心等待,真的很感謝他。」

「我也很期待朝比奈先生創作的下一首樂曲。」

「請你把這句話告訴哥哥。聽你這麼說,哥哥可能會奮發。」

「不,即使我說什麼,也無法發揮任何效果……」

走廊上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還聽到男人告辭的聲音,應該是那個音樂製作人。「我去送他一下。」英里子對那由多和圓華說完,走了出去。

幾句寒暄後,玄關的門關上了。不一會兒,聽到走廊上傳來移動的聲音。那是腳步聲和拐杖的聲音。

朝比奈在英里子的引導下走進客廳。他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臉色蒼白,臉頰也凹了下去。

那由多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來府上叨擾了。」

身旁的圓華也站了起來,向朝比奈鞠了一躬。

朝比奈停下腳步,微微偏著頭:「好像還有另一個人。」

「她是我的徒弟,有時候我外出針灸時會帶著她,讓她有機會學習。」那由多向朝比奈說明。因為圓華說,突然提羽原手法的事,只會造成朝比奈的困惑,所以先說是徒弟比較好。

「午安。」圓華向朝比奈打招呼,朝比奈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位針灸師的聲音真可愛。年輕女生當針灸師比較辛苦,祝你早日學成,可以獨當一面。」

「謝謝。」

朝比奈再度拄著拐杖移動,確認沙發的位置後坐了下來。

「我猜想八成是英里子勉強拜託你,」朝比奈以正確的角度面對那由多,「即使你說是剛好來附近工作,順便來看我是善意的謊言,我也很高興你來看我。」

「我的確很關心你的近況,不知道你之後的情況如何?」

「都怪我上次和你聊那些無聊的話題。即使你現在聽到我說,出櫃只是自我滿足,也覺得是不足掛齒的煩惱。你一定覺得既然現在還為這些事情煩惱,當初就不應該出櫃。」

「怎麼會無聊呢?我覺得你的煩惱很正常,只是不知道尾村先生的實際想法,所以覺得你最好不要太煩惱。」

朝比奈左右搖晃著腦袋。

「你的意思是說,山姆可能不是自殺嗎?我也希望可以這麼認為,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我之前不是告訴你了嗎?現場偏離了登山路線,不可能因為迷路走去那裡。警方的報告上應該這麼寫,因為伴侶公布是同性戀者,導致遭到社會冷漠的眼光,為此煩惱不已,最後走上絕路的可能性相當高。」

那由多吞了口水後問:「當警方問你是否認為他有自殺的可能時,你是這麼回答的嗎?」

「對啊,如果我說,我認為他沒有自殺的可能,那就是說謊。」

「但這只是你的想像而已,在了解尾村先生真正的想法之前——」

那由多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朝比奈舉起右手制止了他。

「工藤,這件事就不要再爭辯了,在我內心,這個問題已經結束了。沒有人知道山姆真正的想法,但我並不是樂天派,能夠把他的想法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山姆自殺了,是我逼他走上了絕路。我認為必須在得出這個結論的基礎上,思考之後的事,思考之後該怎麼活下去。當然,必須以還要繼續活下去為前提。」

朝比奈淡淡地說道。那由多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膚淺的安慰只會讓朝比奈覺得很空虛。

那由多和英里子互看了一眼。她一臉愁容,微微搖了搖頭。她似乎為找不到拯救哥哥的方法感到無力。

「我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圓華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你剛才說,因為伴侶公布是同性戀者,導致遭到社會冷漠的眼光,為此煩惱不已,最後走上絕路。如果真的是這樣,把他逼上絕路的並不是你,而是社會啊。」

朝比奈無法聚焦的雙眼看向圓華,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果然很像年輕人的意見,單純而正確。那我問你,假設有兩個朋友想要建一棟同住的房子。其中一人希望住在海邊,於是他們就在海邊造了房子。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希望住在海邊的人住在二樓,另一個人選了一樓。有一天,海嘯來了,住在一樓的人被海水沖走送了命。剩下的一個人該恨海嘯嗎?不必為當初提出希望住在海邊這件事感到後悔嗎?」

「這個和那個……」

「一樣。」朝比奈立刻說道,「有什麼不同?」

「人類的力量無法阻止海嘯發生,但只要每個人努力理解,就可以預防社會的偏見。」

朝比奈「哼」了一聲。

「又是單純而美好的意見。那我問你,這個世界上,哪個國家沒有歧視?美國嗎?還是英國?法國?我們日本呢?你能說就沒有歧視嗎?」

圓華沒有回答,她應該無法斷言「是」。

「雖然可以用法律禁止,」朝比奈繼續說,「或許也可以讓每個人口頭宣誓,自己不會歧視他人,但這和那種肉眼看不到的,想要排除邊緣人的力量是兩回事。歧視並非只有惡整或是說壞話這種顯而易見的方式而已,還有難以掌握的、無聲而牢固的歧視。每個人內心對異類的微小嫌惡感,甚至連當事人都沒有察覺的些微不協調聚集在一起,就會成為壓倒性的惡意浪潮向我們襲來。這正是肉眼無法看到的海嘯。我明知道有這種海嘯,卻太大意了,沒有想到山姆會被海嘯吞噬。」

朝比奈重重地嘆息後,小聲地說:「是我殺了他。」

室內的空氣變得很沉重,那由多為了逃避這種窒息感,改變了話題。

「剛才好像有人來找你談工作?聽說要委託你創作紀錄片的主題曲?」

那由多儘可能用開朗的聲音問道,但朝比奈並沒有放鬆緊鎖的眉頭。

「我請他別再抱希望了,車輪少了一個,就無法再行駛了。」

「……車輪?」

「我和山姆,就像是車子的兩個輪子。我能夠創作樂曲,是因為有山姆,他能刺激我的腦細胞,打開我內心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之門。山姆在樂譜上寫下那扇門中湧出的旋律。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果然是我的影子寫手。」朝比奈無力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在他死去的同時,作曲家朝比奈一成也死了。」

那由多和圓華逗留了將近一個小時後離開。英里子和上次一樣,送他們到門口。

「謝謝你特地來看哥哥。」英里子說。

「果然沒有發揮任何作用。」那由多說。

「沒這回事,」英里子搖著手,「哥哥在我面前從不會吐露這些心事,我認為哥哥很信任你。聽哥哥說這些煩人的喪氣話,你一定覺得很厭煩,希望你不要被嚇到。下次有時間時,希望你再來看他。拜託你了。」

看到英里子深深鞠躬,那由多感到不知所措,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那件事呢?」圓華戳了戳那由多的側腹問,他這才想起那件事。

「對了,就是我在電話中拜託你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們看一下尾村先生的遺物?」那由多問。

「哦。」英里子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鑰匙和折起的紙,「我把公寓的住址寫在紙上了,這是鑰匙。」

「我先收下了。你說水電仍然可以用,對嗎?」

「沒錯,我每隔兩個星期就會去打開窗戶,讓房間透透氣。」

「連這種事……你真的太辛苦了,那個房間要一直保留嗎?」

「這就……」英里子偏著頭,「之前聯絡尾村先生老家的人,請他們要搬走時聯絡我們一下。因為只有一把鑰匙,但至今仍然沒有接到他們的電話。尾村先生和家人疏遠多年,或許他們也在為到底由誰接手這件事發生爭執。」

「房地產中介沒有說什麼嗎?」

「沒有,因為房租都從哥哥的賬戶自動扣繳。」

「哦……」

之前聽朝比奈說,他是尾村租公寓時的擔保人。

那由多低頭看著手上的鑰匙。

「你說只有一把鑰匙,那這把鑰匙是尾村先生的嗎?」

「不,是哥哥保管的鑰匙,尾村先生的鑰匙沒找到。」

「不在遺體身上嗎?」

「對,聽警方說,發現遺體時,身上並沒有背包之類的東西。警方說,即使打算自殺,也不可能空著手去登山,所以很可能是墜落時摔破了,然後離開了他的身體。」

「所以,還沒有找到那個背包,鑰匙可能就在背包里。」

「對。」英里子點了點頭之後,語帶遲疑地說,「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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