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水流向何方 1

在七月初的某個酷暑的黃昏,那由多在路上發現了脅谷正樹。他在西麻布的路口等紅燈時,發現馬路對面那個體格很壯、穿著短褲的男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學。他們最後一次見面至今已經超過十年,雖然脅谷如今有點兒發胖,但精悍的表情還是和以前一樣。

信號燈轉綠後,那由多開始過馬路。這裡的斑馬線很長,馬路中間還有安全島。當那由多走到安全島時,脅谷剛好走到他面前。脅谷低著頭走路,似乎並沒有發現那由多。

「脅谷。」那由多叫了一聲。他似乎嚇了一跳,抬頭停下腳步。

「好久不見。」那由多笑著對他說。

但是,對方沒什麼反應。雖然他看著那由多,但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叫自己名字的人到底是誰。

完了。那由多後悔不已。雖然自己看到脅谷感到很懷念,但對方未必和自己一樣。

「對不起,」他揮了揮手道歉,「我認錯人了。」

那由多走過脅谷身旁,準備離開安全島,但前方信號燈的綠燈開始急速閃爍,他只能留在原地。

「工藤。」就在這時,背後傳來叫聲。

「啊?」那由多轉過頭,看到脅谷一臉燦爛的笑容。

用大杯碰杯後,脅谷喝了一大口生啤酒,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真是太驚訝了,因為我完全沒想到會在那裡遇到你。而且你留著胡茬,理著光頭,又曬得那麼黑,我還以為是哪裡的小混混呢。」

「我哪像小混混?幸好你馬上就想起來了。」

「那當然啊,只不過十年沒見,怎麼可能忘了老朋友的長相。」

「老朋友……我們都是問題學生。」

「沒錯,沒錯。」脅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連續點了好幾次頭,「我們都被人討厭,而且也都給周圍人添了不少麻煩。」

「是啊,發生了很多事。」那由多看著啤酒杯中的白色泡沫,回想起遙遠的過去,只是不想現在重提那些往事。那不是開心的話題,老同學難得重逢,他不希望氣氛變得感傷。

他們正在麻布十番的一家居酒屋。因為兩個人剛好都沒事,於是決定來這裡慶祝重逢。

「二十歲那次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吧?」脅谷問,「因為你說不想去參加成人式,我就邀你一起去喝酒。我也不想去參加,因為一定會遇到以前那些狐朋狗友,被他們纏上就麻煩了。」

「老實說,那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對未來感到迷惘,很希望找人聊一聊,所以你邀我簡直是絕佳時機。」

「當時聽了你說的那些事,我也超驚訝。」脅谷把毛豆放進嘴裡,苦笑著說,「好不容易考進了醫學系,你竟然說想要退學,我還以為你腦筋出了問題。」

「你還不是一樣?不顧你爸媽要你去讀大學,決定要當廚師。你在學校的成績也不算差啊。」

「我的成績只是不算差的程度而已,你很少來學校上課,只有考試的日子才會走進教室,結果竟然考滿分,所以聽到你考上醫學系,我一點兒都不驚訝。正因為這樣,才覺得你退學太可惜了。」

「每個人覺得可惜的事不一樣。當初你也是覺得去上大學,就無法實現夢想,所以才沒有讀大學,不是嗎?我也一樣,我發現醫學系並不是我的夢想。」

「原來是這樣。現在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脅谷把啤酒喝完後,找來店員,又點了一杯,「工藤,你現在在做什麼?我記得最後一次聊天時,你說你有其他想做的事。」

「沒錯!那就讓你知道一下我目前的工作吧。」那由多從肩背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

脅谷拿起名片,瞪大了眼睛:「針灸師……針灸嗎?」

「我在學醫學後,對民間療法產生了興趣。而針灸深不可測的力量更加吸引我,剛好有人介紹了一位正在找接班人的針灸師。我再三懇求,終於成為他的徒弟。我也是在那時候退學的。」

「你爸媽竟然會同意。」

「他們怎麼可能同意,都是我一個人決定的,所以現在他們和我斷絕關係,已經好幾年沒聯絡了。」

「喂喂,這樣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這是我自己的人生路,只能自己開拓。我們以前不是經常聊這些嗎?難道你忘了?」

「我沒忘記,只是現實沒這麼容易,所以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新的啤酒送了上來,脅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後,用手背擦了擦嘴邊的白色泡沫。

「針灸師的工作怎麼樣?」

「很有趣,覺得很值得一做,而且也很開心。」那由多話中充滿了自信,「雖然目前接手的客人幾乎都是師父的客人,但認識很多人,對人生也很有幫助。」

那由多告訴脅谷,那些客人包括了職業運動選手和知名作家。

「是嗎?這代表你選擇的路沒有錯,那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我記得成人式時,你還在讀餐飲學校。」

脅谷點了點頭。

「我在讀餐飲學校的同時,也去朋友的餐廳學技術,但其實只是在那裡打雜。這兩三年才終於成為受到認可的職業廚師,目前在惠比壽一家義大利餐廳工作,但我的夢想是自己開一家餐廳。」

「原來你在義大利餐廳啊!」那由多仔細打量脅谷的臉後,將視線移到他的左手上。他剛才就發現了。「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這個嗎?」脅谷害羞地微微舉起左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一枚銀色的戒指,「一年前,是在一家常去的酒吧認識的美髮師,比我大四歲。」

「恭喜,那要慶祝一下。」

「別鬧了,這不重要。而且,雖然一年前才登記,但我們已經同居了將近四年,完全沒有新婚的感覺,也沒有辦婚禮。」

「是嗎?現在辦也還來得及,你要不要辦一場?否則你太太很可憐。」

「不,現在沒時間忙這種事。」脅谷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

「怎麼了?」那由多也忍不住收起了笑容。

「嗯,是這樣啦,」脅谷抓了抓脖頸後方,「家裡好像會多一個人。」

「啊?」那由多叫了一聲後,看著老同學的臉,「該不會是你太太懷孕了?」

「是啊。」脅谷揚起了下巴。

「原來是這樣啊。搞什麼嘛,你應該早說啊。」那由多伸出手,拍了拍脅谷的肩膀,「既然這樣,那要再干一杯,恭喜你。」

「嗯,謝謝。」脅谷也拿起酒杯,接受了那由多的乾杯提議。雖然他露出笑容,但感覺有點兒不自在。那由多猜想他是因為害羞。

「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明年一月。」

「是噢,所以明年一月,你就要當爸爸了,感覺很奇怪啊。」

「我自己也沒有真實感。」脅谷抓了抓眉毛旁。

「太好了,你太太一定很高興。」

「嗯,是啊。」

「那就為這件事慶祝一下。如果你想要什麼,儘管告訴我,不要客氣,但太貴的我就買不起了。是噢,原來你的孩子快出生了。」那由多翻開桌上的菜單,「我們來用高級的酒乾杯,香檳怎麼樣?」

「不,現在還不需要。對了,工藤,你有沒有和石部老師保持聯絡?」

「石部老師?沒有……」那由多有點兒困惑,雖然並沒有忘了這個名字,但覺得現在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有點兒唐突,「畢業之後就沒見過,雖然曾經通了幾次電子郵件。」

石部憲明老師是那由多和脅谷高中時的班導師。那由多長期拒學期間,他幾乎每天都登門。他當時對那由多說,不去學校也沒關係,但最好不要放棄讀書。他的建議對那由多幫助很大,是少數幾個可以稱為恩師的老師之一。

「石部老師怎麼了嗎?」

「嗯,不瞞你說,畢業之後,我和老師的聯絡也很頻繁。因為他對我的照顧超過你。上次去學校,想要向他報告結婚和生孩子的事,沒想到他三個月前就留職停薪了。」

「留職停薪?為什麼?」

「當時,學校的人並沒有告訴我明確的原因。我在多方調查後,發現松下知道原因。你記得嗎?我們班有一個同學叫松下七惠。」

那由多隱約記得有叫這個名字的女生,但完全想不起她的長相。

「對不起,我幾乎很少見到同學。」

「反正有這樣一個女生,目前在我們母校當國文老師。聽松下說,老師的兒子去年發生了意外。」

「啊?」那由多瞪大了眼睛,「車禍嗎?」

「是溺水。他們一家三口去露營時,老師的兒子不小心掉進附近的河裡。」

「……死了嗎?」

「沒有,」脅谷搖了搖頭,「好像撿回一命,但失去了意識,情況一直很嚴重。」

「這樣啊……」

「聽說石部老師要專心照顧兒子,所以決定留職停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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