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者自傳

作者自傳——迂老隨筆

去年(二十八年)國曆三月三日,我滿六十,在成都新新新聞上,發表一文,題曰:「厚黑教主六旬晉一徵文啟」,下署曰:「李宗吾」,讀者無不大笑。今年(二十九年)三月三日,在自流井,接得張君默生由重慶來函,叫我寫一篇我的「自傳」,惹動了我的高興,又提筆寫文,然而寫「自傳」我卻不敢。

二十七年八月九日,重慶「新蜀夜報」有云:「近月來,本報發表李宗吾先生的作品,『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實已轟動了一般社會,因此『李宗吾先生究為何許人?』乃成了本報讀者,紛紛函詢的問題。……」友人讀了,向我說道:「既是讀者紛紛函詢,你何妨仿當今學者的辦法,寫一篇『自傳』。」我說:這個,我何敢呢?必定要是學者,才能寫自傳,我是個八股學校修業生,也公然寫起自傳來了,萬一被國中學者驅出,豈非自討莫趣?

我之不寫自傳者,固然是不敢高攀,同時也是不屑俯就。以整個學術界言之,我是八股學校修業生,不敢濫竽學者之林;若在厚黑界言之,我是厚黑教主,厚黑聖人,其位置與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相等。你們的孔子,沒有寫自傳,吾家聃大公,也沒有寫自傳。我如果妄自菲薄,寫起自傳來了,捨去教主不當,降而與學者同列,豈不為孔老竊笑?我這種主張,曾在成渝報紙上聲明了的。

張君與我,素不相講,來信云:「讀其書即願識其人,先生可否於頤養之餘,寫一詳細的自傳,以示範於後學。」盛意殷殷,本不敢卻,然而因為要「示範於後學」,我反轉不敢寫了。我的祖父,種小菜賣,我的父親,挑牛草賣,我自小兒曾幹過牽牛餵水這類生活,如果照實寫出,鄉間牧牛兒見了,知道厚黑教主,是這麼一回事,一齊工作起來,豈不成了遍地是教主?我這位教主,還值錢嗎?並且我是八股先生出身,倘被「後學」知道了,捨去洋八股不研究,轉而研究中國八股,豈不更是笑話?所以我提起筆,不敢往下寫。

我之成為教主者,受師友影響者少,受我父影響者多。讀者以為我父是飽學先生嗎?則又不然。我父讀的書,很少很少,我從有知識起,至二十五歲我父死止,常見他有暇即看書。六十九歲,臨死起病之日,還在看書,然而所看之書,終身只得三本,有時還涉獵一本,其他之書絕未看一本,我得了新異的書,與他送去,他也不看。我生平從未見他老人家寫過一個字,記得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叫我拿筆墨來,他要寫信,等我拿到了,他又停筆不寫,大約是寫不起字的人。然而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我父。說起來話長,只好不說了,抑或得便時再說。

我的祖父,兄弟,俱務農,我則朝日拿著一本書,我父呼我為「迂夫子」,在私塾中,一般同學,呼我為「老好人」。一日,我父上街,有人談及我的綽號,回家對我母言之,則拍掌大笑。我當日對於這兩名稱,深惡痛絕,而今才知「迂夫子」和「老好人」,是最好的稱呼,無奈一般人不這樣喊了,於是自作一聯曰:

皇考錫嘉名曰迂夫子,

良友贈徽號為老好人。

與朋友寫信,自稱「迂老」,生以為號,死以為諡,故此次所寫文字,題曰:「迂老隨筆」。

前年同鄉華相如之姪熟之,鄭雲沛之子北星,來成都云:「叔輩曾言:昔年在私塾中,我們呼李宗吾為老好人。」我於是請一桌客,請兩君當眾聲明,見得我的話,是信而有徵。今年我在自流井,華熟之請春酒,其叔相如在座,我當眾請相如證明。跟著鄭北星又請,其父雲沛在座,我又尚眾請雲沛證明。我在座上高談闊論,雲沛詫異道:「你先年沉默寡言,怎麼現在這麼多說法?」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這個厚黑教主,也非生而知之的,是加了點學力的。有志斯道者,尚其勉之。

綽號之最佳者,第一是聖人,第二是老好人,第三是迂夫子,第四是瘋子,我的朋友廖緒初,人呼為大聖人,楊澤溥為老好人,我則四種名而俱有,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有人呼我為李厚黑,尤為乾脆。自覺「李厚黑」三字,較之王文成,曾文正,彭剛直等等名稱光榮多了。

有人問我道:你是個厚黑先生,怎敢妄竊迂夫子和老好人之名?我說道;我發明了厚黑秘訣,不敢自私,公開講說,此其所以為迂也,此其所以為老好也。

老子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他主張絕聖棄智,絕仁棄義,是個破壞禮教的急先鋒,而孔子乃從之問禮,真是怪事。我們讀禮記「曾子問」一篇,據孔子所述,老子又是一個規矩守禮的人,更是怪事。這算是我國學術史上的重要公案。百年後有人編纂厚黑學案,查出了厚黑教主,是迂夫子,是老好人,恐怕又會成重要公案。

諸葛孔明,隱居南陽,人稱臥龍,後來出師伐魏,司馬懿畏之如虎,一輩子龍爭虎鬥,我不知他真實本領安在,後見史書上載:桓溫伐蜀,諸葛孔明小吏猶存,時年一百七十歲,溫問之曰:「諸葛公有何過人處?」吏對曰:「亦未有過人處。」溫便有自矜之色。吏良久曰:「但自諸葛公以後,便未見有妥當如公者。」溫乃慚服。孔明出師表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由此知稱龍爭虎鬥之立足點,無非是妥當而已,謹慎而已。我這個厚黑教主,亦未有過人處,無非是「迂」而已,「老好」而已。

鄙人是八股學校出身,會做截搭題,枯窘題。我寫的「孔告大戰」,和「孔子辦學記」,是做截搭題的手筆,諸君也許也見過。我生於光緒己卯年正月十三日,去年滿六十,我自己做一篇徵文啟,切著正月十三日立論,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著,十四用不著,其他各月生更用不著。並且定要光緒己卯年才用得著。而且正月十三日,非產生一個教主不可,這是鄙人做枯窘題的手筆。諸君要我寫自傳,我特出題考一下,只要諸君能夠這樣的替我作一篇徵文啟,我即遵命詳詳細細的寫一篇自傳,如其不然,我只把那篇文字寫出來就是了,自傳是不能寫的。

鄙人受過八股的嚴格教育,每讀古人書,即見其罅漏百出。孔子的文章,以八股義法繩之,都有點欠通。例如: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人老人血氣衰了,不可虧損,應該說:「及其老也,戒之在色。」今之青年,歛起錢來,遠為老宦場所不及,舉凡舊日貪官污吏所不敢為者,他都敢於為之。應該說:「少之時,戒之在得。」像這樣修改一下,文章就通了。

孟子本是八股界的泰斗,如果今日復生進場考試,包管他終生不第。合以故?文章不通故。他作的文章:「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這位朋友,若非迂夫子,定是老好人,如果落在今日,遠遊者歸來,尋覓他的妻子,一定是偕同受託者,進餐館,入戲園,鮮衣美食,絕不會凍餒的。所以說:孟子的八股,也有點欠通。

世間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鄙人發明厚黑學,居然有人與我爭發明權。前年友人某君對我說:有一次在讌會席上,談及李宗吾發明厚黑學,忽有人說道:我當小孩時,已聽見厚黑學三字,那裏是李宗吾發明的。某君問他:你今年若干歲了?答曰:三十歲。某君曰:李宗吾的厚黑學,民國元年,已在成都報紙披露,今為民國二十七年,你那時當然是小孩子。

往年在重慶,遇著新聞記者游某,說道:我讀你的作品,以為是個青年,誰知才是個老頭子。我說:怪了!厚黑學,只有你們青年人才講得,我們老頭子就講不得。我在成都,住在侯克明公館內,侯君介紹一個姓彭的來會,是江蘇人,說道:往年在南京,讀上海發行的「論語」,載有「厚黑學」,我同朋友揣想:作者年齡,大約不過三十上下,那知已這樣的年齡。我聽了大為不平,我輩老年人,連講厚黑學的權利,都被人剝奪了,奈何!奈何!

周秦諸子,如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等,外國學者,如斯密士,馬克斯,達爾文,克魯泡特金等等,他們說的道理,或是或非,或純或駁,姑且不論,但是任你如何質問,他都有答覆,答覆的話,始終一貫,自己不會衝突,是之謂一家之言。我這個厚黑教主,也有這種本事,我可上講堂,寫黑板講,任隨學生,在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和廿五史中,提出問題來問,我都有圓滿的答覆。如果答覆不出,我立即宣布,我這個厚黑教主不當。並且說:你是厚黑教主的老師,叫我的學生,來與你拜門。

孔門的書,如論語,孝經,詩,書,易,禮,春秋等等,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之,實是一貫。鄙人所有作品,看是五花八門,仔細讀之,也是一貫。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儒家者流,出於司徒之官,厚黑學,則出於八股之官。

有某君者,同我辯論許久,理屈詞窮,說道:「我遇著你,硬把你沒法。」我說道:「你當然把我沒法,從前顏淵遇孔子,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爾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雖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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