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本線」的發明

我們當還記得他發明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於是他想遵用這條公例,覺得學術的演變,也有軌道可循,如果知道了從前的學術是如何演變,即可推測將來的學術當向何種途徑發展。他說:「自開闢以來,人類在地球上走來走去,自以為自由極了,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終要受到地心引力的支配。人類的思想,自以為自由極了,若把牛頓的學說擴而大之,應用到心理學上,即知道任何思想如何自由,終有軌道可尋。人世上一切事變無不有力學公例行乎其間,不過一般人習而不察,等於牛頓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樣。」因此,他對於中國學術的趨勢和世界學術的交流,也是持此看法的。

他說:我國已往的學術有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第二是趙宋諸儒。這兩個時期的學術,都帶有創造性。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是承襲周秦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元朝是承襲趙宋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襲趙宋時代的學術而加以研究,但缺乏創造性。周秦是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是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融合時期。周秦諸子,一般人都認孔子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為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趙宋諸儒,一般人都認為朱子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以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現在已經入第三時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方學說,相推相盪,依天然的趨勢看法,此三者又該融合為一。故第三時期,為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時期,學術的進化,其軌道是歷歷可尋的。知道從前由印度西方學術融合出以某種方式,即知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當出某種方式。我們用鳥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學術上的大趨勢看出來。

他說,老子一書,是周秦學派的總綱,諸子書是細目。諸子是總綱中提出一部分,加以發揮,只能說他們研究得精細,卻不出老子的範圍。宇宙真理,是潭然的一個東西,最初的蒙蒙昧昧的,像一座絕大的荒山,無人開採。後來偶有人在山拾得點點珍寶歸來,人人驚異,於是大家相約上山開採,有得銀的,有得銅鐵錫的,雖然所得不同,總是各有所得。作河圖洛書的,是偶爾拾得珍寶的人;周秦諸子,是相約上山開採的人;這夥人中,所得的東西,要以老子為最多。老子把宇宙真理,古今事變,融會貫通,尋出他變化的規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說,宇宙萬事萬物,非走這條路不可。把這種規律,筆之於書,即名之曰「道德經」。根據已往的事變,就可推測將來的事變,故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老子洞明萬事萬物的軌道,有得於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在老子後,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繼孔子之後,故言仁必帶一「義」字。荀子繼孟子之後,注重「禮」字,韓非學於荀子,知禮字不足以範圍人,故又講「法術刑名」。這都是時會所趨,不得不然。世人見「道德」流為「法術刑」名,就歸咎於老子,說是申韓的刻薄寡恩,淵源於老子;殊不知中間還有「道德」流為「仁義」一層,由「仁義」才流為「法術刑名」的。言仁義者無罪,言道德者有罪,實不能不為老子叫屈。

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孫子言兵,韓非言刑而其源皆出於老子。如果知道兵刑與道德相通,即知諸子之學無不與老子相通了。老子的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孔子的溫良恭儉讓;儉字與老子同;讓字,即老子的不敢為天下先;溫良恭三字,比慈字較為具體;足見儒家與老子相通。墨子的兼愛,即是老子的慈;墨子的節用,即是老子的儉。老子言兵:「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又說:「以守則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見其與老子相通,戰國的縱橫家,首推蘇秦,他讀的書是陰符經,此書是道家之書,也與老子相類。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體者抑之,下者舉之。」老子此語,是以一個「平」字立論,蘇秦六國,每用「寧為雞口,毋為牛後。」一類的話,激動六國君主的不平之氣,暗中即藏得有天道張弓的原理,與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蘇秦的說法,能夠披靡一世。老子所說「欲取姑與」等話,為後世陰謀家兵家所祖。他如楊朱莊子列子關尹諸人,直接承繼老子之學,更不待說。周秦諸子,往往互相詆毀,獨沒有詆毀老子的,即使諸子之學,不盡出於老子,也可說老子之學,與諸子不相抵觸,既不抵觸,也就可以相通。後世講靜功,講符錄等等,俱記始於老子,更足知老子與百家相通了。

春秋戰國時,列國並爭;同時學術界,也是百家爭鳴。自秦以後,天下統一;學說也有君主之意,歸於統一。秦法家的學說,此外的學說,皆在所擯斥。漢初,改而奉黃老,到了漢武帝,從此即專奉孔子之學,但老子的學說,勢力仍是很大。於是孔老二教。在中國成為兩大河流。以後佛教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就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個區域內,相推相盪,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天然有合併的趨勢,於是宋儒的學說,應運而生。

要談宋儒的學說,須先把儒釋道三教的異同,加以研究。三教異同,自然古人說得多;但最重要的一點,即是三教均以「返本」為務。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還不能終止,於是他又說:「孩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為止。老子一書,屢言「嬰兒」,嬰兒是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說的孩提,知愛知敬,是有知識的;老子返本,要進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無欲的嬰兒為止。但老子所說的,雖是無知無欲,然猶有心,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釋氏則並此心示無之,以證入涅槃,無人無我為止,禪家常效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過娘胎,較老子的嬰兒,更進一步。儒釋道三傢俱是在一條線上,如圖示: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家由丁返至甲;宗吾呼此線為「返本線」。至此可看出三家的異同:要說他們不同,他們三家都沿著返本線向後而走,這是相同的;要說他們相同,則儒家返至丙點而止,老子返至乙點而止,佛家直返至甲點方止,又可說是不同。所以三教的同與異,都可以說得過去。

庚.天下

己.國家

戊.家

丁.身(我)成人時

丙.孩提(知愛知敬)

乙.嬰兒(無知無欲)

甲.父母未生前(無人無我)

據上圖所示,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佛氏說妙常;老子亦說:「後命曰常」,又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嘗不能到呢?佛氏主張破我執破法執,孔子亦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氏所謂我執法執,孔子又何嘗不能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線上,終是個個獨立,他們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須追尋至父母未生以前,連心子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孔門要治世,是在人事上盡力,人事的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童研究起,以誠意為下手工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的宗旨,既是想治世,所以關於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願深究了。老子意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的妙理,故取象於初生的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此中字,即指乙點而言,是介於人世出世之中的。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禮樂易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多說,只簡簡單單的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隱而不發的意味。他的意思,只重把入世出世,打通為一,總而言之,佛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和世間打通為一,這就是儒釋道三教的不同之點。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魏晉時代,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了些厭棄了,適值佛教陸續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朝,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臺華嚴淨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的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的時代。唐朝自稱是老子之後,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所以道教很盛。孔教是歷代所崇奉的,當然也很行盛。三教相推相盪,天然有合併的趨勢。那時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它融合為一。直到宋儒,尤其是程明道,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程明道以前,雖有孫明復、胡安定、石守道、周蓮溪諸儒,作宋開路的先鋒,但那只是萌芽時期;到了明道,才吸取三教的精華,以老子思想為主,把它組織成一個個系統,我之所謂宋學。以後的程朱陸王學派,都是從明道分支的。明道宋學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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