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婆哲學

黑主生平好寫滑稽文字,或用雜文體,或用小說體,無一篇不是嬉笑怒罵,語含諷刺。有人說:黑主在世,是天地間一大諷刺,我亦云然。他不諷刺世人,有時也諷刺自己。不過當他諷刺自己的時候,更是惡毒的諷刺世人,這是他一貫的技倆。例如他倡厚黑學,明明是藉罵世人的;但他偏偏一身獨當,自居為厚黑教主,而有厚黑經,厚黑傳,厚黑傳習錄的寫作。如果有人質問:「你為什麼罵人呢?」他必然回答道:「我怎敢罵人?我是罵自己。」試問你對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本篇首先要介紹的是他所著的「怕老婆的哲學」一文,仍是襲取這種故智,他著此文的動機,想是鑒於吾國的倫常,日趨乖舛,所謂五倫,幾乎是破壞殆盡的,社會上無非是些「好貨財和妻子」的東西;但他卻不像道學家們的一貫作風,說什麼「世風不古,江河日下」的慨嘆之詞。他竟喊出「怕老婆」的口號,加以提倡,而且著為專論,名之曰哲學,末附「怕經」以比儒家的「孝經」,這種諷刺,真可說是惡毒極了!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們不甚知道;但他曾極力主張當約些男同志,設立「怕學研究會」共相研討,儼然以怕學研究的會長自居,這不又是一種現身說法嗎?

他那節自稱哲學的文章,大意是說:大凡一國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要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所以說,「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建立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生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南亞數千年,並不是無因,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吃人」,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侵凌?因此必須另尋一個字,作為立國的重心,以替代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我們知道: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父子是平了等的,兄弟朋友更是早早已棄了的;所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存在,我們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立在這一倫上。天下的兒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立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少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立在「怕」字上。於是怕老婆的「怕」字,便不得不成為全國的重心了。

他說怕學中的先進,應該是首推四川。宋朝的陳季常,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東獅吼的故事,已傳為怕界的佳話了。所以蘇東坡讚以詩曰:「忽聞河東獅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這是形容他當時怕老婆的狀態,算是靈魂無主,六神出竅的。但陳季常並非闔葺之徒,他是有名的高人逸士。高人逸士,都如此的怕老婆,可見怕老婆一事,應當視為天經地義。東坡又稱述他道:「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這是證明了陳季常肯在「怕」字上做工夫,所以家庭中才收到這種良好的效果。

時代更早的,還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劉先生,他對於怕學一門,可說是以發明家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說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凡遇著河東獅吼的人,可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頓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

他更從史事來證明: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發了怒!文帝怕極了,跪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后勸好了,才敢回來。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誰曰不宜?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掃減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玄齡也是一位最怕老婆的人,他因為常受夫人的壓迫,無計可施,忽然想道: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他。於是就向太宗訴苦,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那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便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怕他,此後好好的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為開國明君。

我國歷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危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出來支持;而他們兩人,就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的主席,有天手持麈毛,坐在主席位上,談得正起興時,忽然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弄得狼狽不堪。但他在朝廷中的功勞最大,竟獲得天子九錫之寵。推根尋底,全是得力於怕字訣。苻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苻殺的大敗,也是得力於怕字訣。因為大家知道的:謝安的太太,把周公制定的禮改了,拿來約束她的丈夫,謝安在他夫人的名下,受過嚴格的訓練,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苻堅怎見是他的敵手。

他如此主張怕老婆的重要,自不免啟人之疑。所以有人問他道:外患這樣嚴重,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敵人一來,以怕老婆的心理怕之,豈而要亡國嗎?他說: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聽人取笑,憤然道:「我怕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打算以軍法從事。他夫人出來,厲聲問:「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兵。」此事經他多方考證,才知道是明朝戚繼光的事。但他不覺得奇怪,繼光雖然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就把他斬首;可是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屈,不敢聲辯,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道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他都不怕,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的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凡讀過希臘史的人,想都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面!」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叢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效果呢?

他不但由歷史上證明了應當怕老婆的至理名言,而且他更從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去考察,得出的結論,是官級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官級和怕的程度,幾成為正比例。於是由古今的事實,又歸納出精當的定理,而特著「怕經」若干條,垂範後世。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敢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復興中國之本嶼!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步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之大義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結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樂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耳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恰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長;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撻之流血,不教疾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人閨房,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喜。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指而終身者也。身體髮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十二章,據他說「為怕學入道之門,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最後,他對於今後的歷史家,尚有此建議: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意「怕」字,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妻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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