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體之厚黑學

初期的厚黑學,並不像後來流傳的本子,沒有所謂厚黑經及厚黑傳習錄之類,那只是標題為厚黑學的短篇而已。文字是用的古文體,這在宗吾的所有著作中,是僅有體裁。今為保留這本厚黑學的原形式起見,也可以讓讀者看看這位厚黑教主的古文筆法如何,將全文照錄如左。

「吾自讀書識字以來,見古之享大名膺厚實者,心竊異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經群史,茫然也:求之諸子百家,茫然也;以為古人必有不傳之秘,特吾人賦性愚魯,莫之能識耳。窮索冥搜忘寢與食,如是者有年。偶閱三國志,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三國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弒皇后,糧罄而殺主者,晝寢而殺幸姬,他如呂伯奔、孔融、楊修、董承伏完畢,無不一一屠戮,寧我負人,無人負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於操者為劉備,備依曹操、依呂布、依袁紹、依劉表、依孫權,東竄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知恥,而稗史所記生平善哭之狀,尚不計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矣。又次則為孫權,權殺關羽,其心黑矣,而旋即搆和,權臣曹丕,其面厚矣,而旋即與絕,則猶有未盡厚黑者在也。總而言之,操之心至黑,備之面至厚,權之面與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故曹操深於黑學者也;劉備深於厚學者也;孫權於厚黑二者,或出焉,或入焉,黑不如操,而厚亦不如備。之三子,皆英雄也,各出所學,爭為雄長,天下於是乎三分。迨後,三子相繼而歿,司馬氏父子乘時崛起,奄有眾長,巾幗之遺而能受之,孤兒寡而能忍欺之,蓋受曹劉諸人孕育陶鑄,而集其大成者,三分之天下,雖欲不混一於司馬氏不得也。諸葛武侯天下奇才,率師北伐,志決身殲,卒不復漢室,還於舊都,王佐之才,固非厚黑名家之敵哉!

「吾於是返而求之群籍,則響所疑者,無不渙然冰釋。即以漢初言之,項羽暗啞叱吒,千人皆厥,身死東城,為天下笑,亦由面不厚,心不黑,自速其亡,非有他也。鴻門之宴從范增計,不過一舉手之勞,而太高祖皇帝之稱,羽已安坐而享之矣;而乃徘徊不決,俾沛公乘間逸去。垓下之敗,亭長艤船以待,羽則曰: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噫,羽誤矣!人心不同,人面亦異,不一審他人所操之術,而曰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豈不謬哉?沛公之黑,由於天縱,推孝惠於車前,分杯羹於俎上,韓彭菹醞,兔狗烹,獨斷於心,從容中道。至其厚學,則得自張良,良之師曰圯上老人,良進腹受書,頓悟妙諦,老人以王者師期之。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盡得其傳。頸王忿與挑戰,則笑而謝之;酈生則其倨見長者,則起而延之上坐,韓信乘其困於滎陽,求為假王以鎮齊,亦始怒之,而終忍之;自非深造有得,胡能豁達大度若是?至呂后私辟陽侯,佯為不知,尤其顯焉者。彼其得天既厚,學養復深,於流俗所傳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廓而清之,翦滅群雄,傳祚四百餘載,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

「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袴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學非不優也。後為齊王,果聽蒯通之說,其實誠不可言。奈何惓惓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長樂鐘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有以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者,范增是也。沛公破咸陽,繫子嬰,還軍潮上,秋毫無犯,增獨謂其志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既而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夫欲圖大事,怒何為者!增不去,項羽不亡,苟能稍緩須臾,除乘劉氏之敝,天下事尚可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復亡其君,人傑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為學也,其法至簡,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興漢,司馬得其全而興晉;曹操劉備得其偏,割據稱雄,炫赫一世。韓信范增,其學亦不在曹劉下,不幸遇沛公而失敗,惜哉!然二子雖不善終,能以一得之畏,顯名當世,身死之後,得於史傳中列一席地,至今猶津津為樂道之不衰,則厚黑亦何負於人哉?由三代以迄於今,帝王將相,不可勝數,苟其事之有濟,何一不出此?書策具在,事實難誣。學者本吾出以求之,自有豁然貫通之妙矣。

「世之衰也,邪說充盈,真理泊沒,下焉者,誦習感應篇陰騭文,沉迷不反:上焉者,狃於禮義廉恥之習,碎碎吾道,彌近理而大亂真。若夫不讀書不識字者,宜乎至性未漓,可與言道矣:乃所謂善男信女,又幻出城隍閤老牛頭馬面刀山劍樹之屬,以懾服之,縛束之,而至道之真,遂隱而不見矣。我有面,我自厚之;我有心,我自黑之,取之裕如,無待於外。鈍根眾生,身有至實,棄而不用,薄其面而為厚所賊,白其心而為黑所欺,窮蹙終身,一籌莫展,此吾所以嘆息痛恨上叩穹蒼而代訴不平也。雖然,厚黑者,秉彝之良,行之非艱也。愚者行而不著,習而不察:黠者陽假仁義之名,陰行厚黑之實,大道錮蔽,無所遵循,可哀也已。

「有志斯道者,毋忸怛爾色,與厚太忒,毋坦白爾胸懷,與黑違乖。其初也,薄如紙焉,白如乳焉。日進不已,由分而寸而尺而尋丈,乃壘若垣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乃黯若石岌然。夫此猶其粗焉者耳;善厚者必堅,攻之不破;善黑者有光,悅之者眾。然猶有跡象也:神而明之者,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而常若不厚不黑,此誡詣之至精也。曹劉諸人,尚不足以語此。求諸古之大聖大賢,庶幾一或遇之。吾生也晚,幸窺千古不傳之秘,先覺覺後,舍我其誰?亟發其凡,以告來哲。君子之道,引而不發,躍如也。舉一反三,貴在自悟。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聞語言而行者眾,則吾道伸;聞吾言而笑者眾,則吾道絀。伸乎絀乎?吾亦任之而已。」

他把這篇文字寫出來,果然廖緒初就為他作了一序,以後謝綬青也為他寫了一跋。當時他未用本名,是用的別號「獨尊」二字,蓋取「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意。緒初也是用的別號,取名「淡然」。廖的序云:

「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恢詭譎怪,似無端崖;然考之中外古之,驗諸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間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餉後學。異日將此理擴而充之,刊為單行本,普渡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

民國元年,三月,淡然。」

謝的跋云:

「獨尊先生厚黑學出,論者或以為譏評末俗,可以導人為善;或以為鑿破混沌,可以導人為惡。余則曰:厚黑學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用厚黑學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學以為惡則為惡人,於厚黑無與也。讀者當不以余言為謬。謝綬青跋。」

於是厚黑學就此問世了。果然不出王簡恆、雷民心諸人所料,厚黑學發表出來,讀者譁然,他雖是用的筆名,卻無人不知厚黑學是李宗吾作的。「淡然」二字,大家也曉得是廖緒初的筆名。但廖大聖人的稱謂,依然如故;而宗吾則博得了「李厚黑」的徽號。當時,他也曾後悔不聽良友的勸告;繼而以為此事業已作了,後悔又有麼用呢?倒不如把心中所蓄積的道理痛痛快快的說出來,任憑世人笑罵好了。於是而又採用四書的文句,寫了一篇厚黑經;襲取宋儒的語錄禮,寫了一篇厚黑傳習錄,在他的傳習錄中,又特別提出「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三項,加以詳說,以為古今的「官場現行」繪出一逼真的寫照,而自己便索性以「厚黑教主」自命,甘願一身擔當天下人的笑罵,大有耶穌背十字架的精神,笑罵也由他,殺戮也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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