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理與力學

我們千萬不可忘記,民國九年,是宗吾思想發展史上的新紀元。他的厚黑學,實在說,是淵源於荀子性惡說的,在學理上,也不能說是沒有根據;但在這時,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根據的不滿足了。一日,他與同學曾聖瞻在茶館內閒談,聖瞻就向宗吾道:「朋輩中要算你的思想最銳敏,你何必老是用在開玩笑的方面呢?應該好好的研究一種學理,如果有所發明,也是朋輩的光榮啊。」他對這話深為感動;又從厚黑學作進一步的研究。他以為厚黑學與心理學有關,乃偏尋中外心理學諸書來閱讀,久之亦無所得。他既陷於茫然無所適從,於是索性將古今人的說法,盡行掃去,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一日,在街上行走,忽然覺得人的天性,以「我」字為本位,彷彿面前有許多圈子,將「我」圍住,層層放大,有如磁場一般;而人心的變化,處處是循著力學規律走的,從古今事跡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處處覺得可通,在這時候,大有禪宗頓悟的光景,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已傳至中國,我將愛氏的學說,和牛頓的學說,應用到心理學上,創一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就在這一年中,寫一專論,標題為「心理與力學」,將人世一切事變,悉用力學和數學來解釋。後經十餘年的研究,補充整理,才擴大為一專書問世,此書就算是我思想的中心。

當時,我既創出這一臆說,便想使之成為公例。我首先從孟荀的「人性論」研究起,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我說這個說法,就是有破綻的。試任請一位當母親的,把他親生的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如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的碗,若不提防,就會把碗打碎,這種現象,何嘗是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見了,就伸手去奪,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到他的口中,這種現象,又算不算愛親?當小孩在母親懷中吃東西的時候,哥哥走近前,他就推他打他,這種舉動,又何嘗是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不是顯然有破綻嗎?然則孟子所說的「孩提愛親,及長敬兄。」究竟從什麼地方生出來的?要解釋這個問題,只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的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只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是哺乳我的人,哥哥是分我食物的人,把母親與哥哥比較,覺得母親與我更接近,所以小兒就愛母親。稍長的時候,與鄰人相遇,把哥哥與鄰人比較,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就愛哥哥。由此推之,走到異鄉,就愛鄰人;走到異省,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人,其間有一定的規律。他的規律,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可見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內部藏了一個「我」字,不過沒有說明出來;若是補個「我」字進去,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後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圈,就是人心的現象。這個現象,很像物理學上所講的磁場一般,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由此知人的心性,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

但上圖是否正確,還須加以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同二三友人,出外遊玩,看見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心中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百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來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途中見一獰猙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只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與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你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聽了立即奔往營救,本是人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只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拉至我的書房,詢問他打架的原因,正在傾耳細聽,忽然房子倒下來,我先急忙跳出門外,回頭再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出來嗎?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什麼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來喊友人呢?這就是人的天性,以「我」為本位的明證。

我們把上述事實,再繪如上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和距離成反比例。」此圖與前圖是一樣的。此圖所設的境界,與前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還是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今再總而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離我的遠近,定愛情的厚薄,正與地心吸力,無有區別。

孟子主張性善,還有一個證據,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其中的破綻,就在文字上都可看得出來。他上文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惻隱」不說「怵惕」了呢?這就是一個破綻。怵惕是驚懼的意思,其源出於「我」字。當乍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心目中共有三物,一是「我」,二是「孺子」,三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之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接著便向孺子表同情,不能向井表同情;但必須先有我,才有孺子,因為我怕死,才覺得孺子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認為無足輕重的事,不會起怵惕心;看見孺子將入井,當然也認為無足輕重的事,斷不會有惻隱心。沒有我,即沒有孺子;沒有怵惕,即沒有惻隱。孺子是我的放大形,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教人把惻隱之心擴充起來,本是很好的;只是少說了這樣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於是就啟後人的誤會,生出流弊來。尤其是後來的宋儒,未能察出此點,以為惻隱是人性的本源,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切議論,以惻隱為出發點,不以怵惕為出發點,就未免泯滅人性了。他們的學問,以去人慾存天理為入手工夫,於是竟把怵惕認為人慾,想盡法子去剷除,那便是怵惕存惻隱了;殊不知怵惕是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麼會有惻隱呢?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慾」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怵惕」的工作,門人中有呂原明者,乘轎渡河墜水,從者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渡,張南軒的父親張魏公,苻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他父親的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程子自己,自然的去了怵惕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無怪戴東原說宋儒是「以理殺人」。

人類的心理,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的。力有離心向心二種:第一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的現象;第二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的現象。孟子站在第一圖裡面,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性是善的,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善性擴充起來。荀子站在第二圖外面,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只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性是惡的,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制下去。實則這種現象,無關於性善性惡,只須假定:「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引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去研究,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的名詞,曉曉然爭論不休嗎?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三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朱取「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圈以下各圈,則置之不管,學墨翟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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