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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你少同李宗吾談些!謹防把你寫入厚黑叢話。」我說:「諸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諸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我有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矣許,寫入厚黑叢話。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殽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鑑,我詫異道:「你怎麼幹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臺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在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鑑,以完夙願。」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榮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之,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個生活。須知:古今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苦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講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鑑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年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烤、烘、爆、醬、鹵、鮮、錂、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茲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無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製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後賞以四品銜,供職祿光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群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殽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嚮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彰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啟有云:「知舊矜之而賜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去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俛,益不可仰矣,」細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慾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以獻。

民國元年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聊、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我認為瘋子,我彭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見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忘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那知他信道不篤,後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兩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曾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不。宣布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係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到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長。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夠,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言:「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瓶酒,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臥街中,人事不醒。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癒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鐵崖,均係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恆,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瞭的認識了,獨不何以解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涘,亦護享此高壽,足徵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幹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昔遠隔數千里,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為,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李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姪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我也有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骰髏,不過癒瘧疾而已,陳林檄文,不過癒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藥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後,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面貌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學,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云:「復不肯伈伈俔俔,迄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曰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謂名人題跋,以為信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起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請質之子瞻。」蘇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史在。

去歲(二十四年)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我從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文中未提三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章,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行,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有厚黑教主的名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二十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一千九百三十六年,為全世的厚黑年,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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