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厚黑叢話

著者於滿清末年,發明厚黑學,大旨言一部廿四史中的英雄豪傑,其成功秘訣,不外面厚心黑四字,引歷史事為證。民國元年,揭登成都公論日報。這本是寫來開玩笑的,不料從此以後,厚黑學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也莫名其妙,每遇著不相識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紹,必說道:「這就是發明厚黑學的李某。」幾於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學三字,合而為一。等於釋迦牟尼與佛教合而為一,孔子與儒教合而為一。

有一次在宴會席上,某君指著我,向眾人說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學的先進。我趕急聲明道:你這話錯了,我是厚黑學祖師,你們才是厚黑學的先進。我的位置,等於佛教中的釋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當然稱為祖師,你們親列門牆,等於釋迦門下的十二圓覺,孔子門下的四科十哲,對於其他普通人,當然稱為先進。

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我把他發明出來,可謂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處,就有人請我講厚黑學,我身抱絕學,不忍自私,只好懃懃懇懇的講授,隨即筆記上來,名之曰厚黑叢話。

有人駁我道:面厚心黑的人,從古至今,豈少也哉!這本是極普通的事,你何得安竊發明家之名?我說:所謂發明者,等於礦師之尋出煤礦鐵礦。並不是礦師拿些煤鐵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來有煤有鐵,礦師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鐵自然出現,這就謂之發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書五經宋儒語錄,和感應篇,陰騭文,覺世真經等等矇蔽了,我把他掃而空之,使厚與黑,赤裸裸的現出來,是謂之發明。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裡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闢以來,地心就有吸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到牛頓出世,才把它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明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有人向我說道:我國連年內亂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學,才鬧得這樣糟,現在強鄰壓迫,亡國在於眉睫,你怎麼還在提倡厚黑學?我說:正因亡國在於眉睫,更該提倡厚黑學,能把這門學問研究好了,國內紛亂的狀況,才能平息,才能對外。厚黑是辦事上的技術,等於打人的拳術。諸君知道:凡是拳術家,都要閉門練習幾年,然後才敢出來與人交手。從辛亥至今,全國紛紛擾擾者,乃是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實在練習,他們師兄師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練習好了。開門出來,與人交手,真可謂:「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我基於此種見解,特提出一句口號曰:「厚黑救國。」請問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強,除了厚黑學,還有甚麼法子?此厚黑叢話,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如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以父子兄弟,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妾,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也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諄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州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對乎國中匪徒,放手勦去,不務姑息,力反婦人之仁,這是很可喜的。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還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一番仔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愈弄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界一種損失。」不料他五十六歲就死了,學術界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五十四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五十七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地位,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寫文字—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馬克斯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瞭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即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讀者研究社會狀況,試拿我的厚黑史觀,同馬克斯的唯物史觀,兩相比較,看究竟那個講得通些?我們可以用厚黑史觀,摧破他的唯物史觀,使馬克斯的共產主義,根本發生動搖。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讀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斯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到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飭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只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云:「事父母幾諫。」又云:「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為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極刑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公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革,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出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在左袵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嗎;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等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馬克斯家奴,達爾文家奴,與某某家奴為之也,並且是家奴之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學說,更不知有馬克斯學說,和達爾文學說,我只知有厚黑學說而已。問厚黑學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強。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資格,向四萬萬人宣言曰:「勾踐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來!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於抵抗列強者,即是同志;何者是異黨?心思才力,用於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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