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酪」

說到「酪」,凡是五十歲以上的北平人,大概沒有不愛喝酪的。三五位北平老鄉湊在一塊聊天,誰要一提乳酪,大家都會情不自禁饞涎欲滴。

酪分水酪、乾酪兩種,都是以牛奶為主體,所以又叫乳酪。水酪顏色泛白,濃度略差,比玻璃涼粉細嫩而香,乾酪甘沁凝脂微帶乳黃,隱含糟香。

酪有挑著木桶沿街吆喝叫賣,也有在奶茶鋪賣的。北平城裡城外奶茶鋪不到二十家,可全部都賣酪。這些鋪子名為奶茶鋪,實際是以賣酪為主,可是不叫酪鋪而叫奶茶鋪。這種鋪子您進去除了喝酪,來碗熱奶子則可,要是跟他要份奶茶,他可就抓瞎沒轍啦。奶茶鋪為了招徠顧客,有的在鋪子門口豎上一塊木頭板,用粉紅紙寫個斗大的「酪」字貼上。有的寫幾張「大碗乾酪」的紅綠紙條,斜貼在臨街的玻璃窗上,就算是他們的宣傳廣告啦。

當年北平有位人稱「北平通」的金受申先生,他是蒙古族人,在北平落籍多年,他對北平的風土人情文物掌故,可以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說,元朝原是遊牧民族起家,最講究喝濃而且釅的奶茶。茶磚加牛奶酥油撒上點鹽,就是最原始的奶茶。後來時代進化演變,才有我們現在所喝的酪。所以賣酪的仍舊叫奶茶鋪,就是這個道理。

聽老一輩兒人說,大概是元朝開國不久大德年間,有兩位情同手足的護國將軍,打算退休辭朝,皇帝問他們要點什麼賞賜,他們兩位誰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皇帝知道他們自幼都是蒙古草原牧放牛羊出身,於是每人賞了五十條精壯乳牛,准他們在大都附近覓地經營。哥倆是出生入死患難之交,於是一位在東城靠近東四牌樓開了家奶茶鋪叫「二合義」,一位在西四開了一家奶茶鋪叫「二合順」,所以後來北平城裡城外繁衍到二十多家奶茶鋪。凡是字型大小叫二合什麼的都是他們哥倆的後人開的。北平城裡通衢大道,無論鋪戶住家,都是絕對禁止大量飼養牲畜的,可是二合義、二合順後櫃院裡都有一座不算太小的牛圈,雖然臭氣四溢,可就沒人干涉。老輩兒人說的話,或許真有其事呢!

到了民國二十年前後,冰淇淋、冰點心、冰棍兒在北平大行其道,乳酪酸梅湯日漸式微,可是賣酪的奶茶鋪還有十來家。二合義、二合順還有西長安街的二合軒都是專賣大碗乾酪的,西華門裡香蕾軒是專賣水酪奶茶鋪。門框衚衕後來也開了一家奶茶鋪,因衚衕窄小只能走行人不能通車輛,是凡經過奶茶鋪,都想進去喝碗酪,落落汗、歇歇腳。

人同此心,顧客一多,買賣可就越做越興旺啦。有一種帶果仁的乾酪,別家要帶果仁的乳酪,不一定準有,可是門框衚衕要喝帶果仁的酪,那是隨時供應。他家另有一種特製的松子仁、白葡萄乾的酪,鵝黃襯玉,芳甜滑爽,可以說是奶類小吃中的逸品。

言菊朋生前最喜歡說笑話,他說喝完松子仁的酪,彷彿自己平添幾分仙氣,到了台上胡琴高半個調門,都卯得上去。雖然是一句笑談,可是足證松子酪多麼能鼓舞人的情緒了。

奶茶鋪後起之秀,得屬東安市場裡的豐盛公。因為他家天天有外賓光顧,所以不但衛生方面特別注意,除了乳酪之外,奶類小吃花樣還真多。鴛鴦奶捲一邊是山楂糕,一邊是白糖芝麻麵兒,白肌紅裡,既好看又好吃。奶烏他冷玉凝脂,色分黃白,粉碧金漿玉醴,入口即融。他家每天要烤二三十斤酪乾兒,早餐就麵包吃,那比鮮果醬、鹹忌司又高明多了。

來到台灣之後,只有二十多年前在中華路看到過有一家一間門面兒的冷飲店賣酪,我曾經一口氣喝了三碗,味兒、樣子都差不離兒,可以打九十分,就是似酒非酒、似糟非糟的香還嫌不夠。過了不久,冷飲店收歇,想喝那樣慰情聊勝於無的酪也沒處喝了。

今年春節在台北,在國賓飯店跟梁實秋伉儷同席,談到北平小吃,大家又談起酪來。才知道中華路那一份酪是齊如老令媳黃嬡姍女士做的,怪不得風味不錯,引人一喝還想再喝的興趣呢!梁先生說,他在美國研究出一種西法做的酪,又方便又簡單,可以媲美北平的乳酪。

可惜當時匆忙,沒問梁先生用什麼作料,怎樣做法,事後想來非常後悔。

四月二十一日梁先生在萬象版發表了一篇文章叫「酪」,把做酪的方法公諸同好。先把凝乳片溶化加在牛奶裡,酌加白糖、香料,加溫冷卻放進冰箱,一刻鐘就可以拿出待客啦,那的確簡易可行。筆者近期頗想先行試做一番,如果成績不錯,打算多做一點,招待同好喝個痛快。

另外梁先生文內提到挑桶下街賣酪的,懷裡都揣著一副簽筒子,跟客抽籤兒。據我所知,這種耍兒,輸贏挺大,花樣分抽牌九、比大點、真假五兒總總名堂。他們在牆角邊、樹陰涼、大門道里,隨時隨地都可以抽籤,從來沒聽說有警察抓過。賣酪的說得好:穿大街過小巷警察老爺們睜一眼閉一眼,俺們賣酪的不就過去了嗎。

有一次筆者跟警察局內二區署長殷煥然,談到沿街叫賣小販帶簽筒子事,殷說,北平城裡帶簽筒子小販,除了賣酪的,還有賣燙麵餃的,賣冰糖葫蘆的,賣燒雞的,都是帶簽筒子的。警察碰上就抓,內二區每天都要抓個三兩檔子,可是就沒有抓到過賣酪的,據說賣酪的帶簽筒向例不抓,大家相沿成習,究竟是什麼原因,他也摸不清是怎麼檔子事。因為梁先生提起賣酪的帶簽筒子,所以筆者把這件事寫出來,也算是有關的一點小掌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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