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喝茶

現在政府正在大力倡導喝茶運動,說喝茶既能幫助消化,又能增加營養,不但有助於茶葉的開拓,且可省下若干買咖啡的外匯,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

敝人對於喝茶可以說得風氣之先,打從束髮授書,就鄙白開水而不喝,所以每天上書房唸書,書僮就先把茶葉放在小茶壺裡,用開水沏好悶著,等上完生書,茶葉也悶出味兒來啦,不冷不熱正可口。所以不但養成喝茶的習慣,而且養成了喝釅茶的本事。假如今天晚飯吃得有點油膩了,來上兩碗又熱又釅的濃茶,不但消食化痰,到晚上腦袋一沾枕頭照樣呼呼大睡,絕對不會兩眼瞪著帳頂數綿羊。敝人雖有盧仝之癖,可是對於日本茶道覺得過份嚴肅,失去一個「逸」字。咱們粵閩一帶的功夫茶,好則好矣,可是又覺得太麻煩。所以我對於茶敢說喝,不敢談品。因為愛喝茶的原故,到也喝了幾次難得的好茶:

四川藏園老人傳增湘,在北平算是藏書最多,珍本版本鑒定專家了。恰巧我買了一部明版的性理大全,請他去鑒定,他楞說是清朝板本仿刻,我這部書是玻璃廠來薰閣剛買的,於是打電話讓來薰閣老闆來傅宅研究研究。結果校對出我這部書有明成祖一篇大字序文,確定是明刻原板,一點也不假。反到是傅老收藏的一部到是書真序假,算是殘本,藏書家豈能收藏殘本。我因為買這本書是研究學問,真假板本對我來說都是毫無所謂,於是就把這部書跟傅老換。傅老大喜之下,約定三天之後在他家喝下午茶,到期我準時前往,他已經把茶具準備妥當。宜興陶壺,一壺三盅,比平常所見約大一倍。炭爐上正在燒著水,書僮說,壺裡的水是早上才從玉泉山天下第一泉汲來的。傅老已拿出核桃大小顏色元黑的茶焦一塊,據說這是他家藏的一塊普洱茶,原先有海碗大小,現在僅僅勝下一多半了。這是他先世在雲南做官,一位土司送的,大概茶齡已在百歲開外。據傅沅老說,西南出產的茗茶,沱茶、普洱都能久藏,可是沱茶存過五十年就風化,祗有普洱,如果不受潮氣,反而可以久存,愈久愈香。等到沏好倒在杯子裡,顏色紫紅,艷瀲可愛,聞聞並沒有香味,可是喝到嘴裡不澀不苦,有一股醇正的茶香,久久不散,喝了這次好茶。才知道什麼是香留舌本,這算第一次喝到的好茶。

還有一次在揚州,跟幾個朋友逛徐園小金山,最後到了平山堂。因為沒有坐船,大家是騎驢而往,所以到了平山堂人人覺得口乾舌燥,同去的有位吳孝麗,是揚州出名研究陸羽茶經的專家,人家有一套茶具,連汲取泉水的竹吊子都齊全。同遊的時候看他肩上背了一隻錦囊,此時打開一看,是一隻雙套蓋的小錫罐,用竹杓取出不到一兩茶葉,看樣子,論葉型大小舒捲的情形,也就是雨前所採,而特別的是每片茶葉都隱泛白光,馨逸幽馥,馥而不烈。沒喝到嘴,倒也看不出這茶葉有什麼出奇的地方,等到悶好了往杯子裡的,酌滿過杯口,茶水還不外溢,那是證明平山堂天下的第二泉的泉水果然名不虛傳。等茶一進口,一縷說不出的似淡實濃的香味,直透心脾,可以說這種茶香,有生以來得未曾嘗。據孝麗說:這種茶產自四川高山峭壁,人難攀登,茶是猴子爬上去採的,所以叫做猴茶。他的舅兄在川經營茶葉,知道他講究喝茶,所以三、五年回趟家,就帶個二三兩猴茶送他。這種茶在前清向來列為珍貴貢品,每年由四川總督歲時進貢,祗能論兩,不能論斤進呈。這種茶不但能夠剋滯消水,而且功能明目清脾,這是我第二次喝到的好茶。

第三次喝好茶是在漢口漢潤里方穎初家。他存有極品黃山雲霧茶,儘管聽說他有好茶,可是朋友們誰也沒喝過。有一天星期例假休息,筆者清早到他家聊天,打算約他吃中飯看電影。他說中法儲蓄會昨天開獎,我們先對對,如果運氣好,也許能夠中個千把塊錢,不料一對號碼,他猛古丁的跳起來了,他那份儲蓄單不但中獎,而且是一萬元的特獎。在民國二十來年的時候,一萬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不但他歡欣若狂,我也跟著高興。兩個人門也不出了。讓大吉春送幾個菜來吃飯。按說中特獎應該喝點酒才夠意思,可是他說:飯後我要請你喝點好茶,所以咱們吃飯不喝酒,一喝酒,待會兒就喝不出茶的滋味了。他家是安徽有名的大茶商,自然有精巧的茶具。等茶沏好斟到盅裡,他不讓我喝,讓我先看,也不知道是水蒸氣還是算霧,在盅上七八寸的地方飄忽了好久才散開,再斟第二盅,仍舊是霧氣迷濛的,所謂真正雲霧茶,敝人算是大開眼界了。等兩杯茶喝完,他把壺蓋打開,指給我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茶葉,仍然捲而未舒,根根挺立。我想這就是所謂「幾旗幾槍」了,茶進嘴有點苦苦的,可是後味又香又甜,我所喝過的好茶,算起來可能以此為最啦。

來到臺灣二十年,我就是喝最上等的雙薰茉莉香片,喝到嘴裡總覺得不大對勁,臺灣各公私機關,有的開會講究用咖啡,但遠不如香噴噴的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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