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上飯館的訣竅

北平是個五方雜處,人文薈萃的地方,所以山南海北,各省各縣有名的大小飯館兒,也就應運而生,北平人哥兒幾個一湊合,講究下小館樂和樂和,花錢不多,還得充腸適口。所以進飯館吃飯,無論是整桌的燕翅席,或者是叫兩個小炒,會吃的都有個一定之規,讓堂口到灶上都知道您是位吃客,灶上的調和不敢隨便亂配,堂口的堂倌更不敢欺生慢客。

北平老饕進飯館,講究可多啦,有的吃堂口,有的吃灶兒上,吃灶上還分是吃紅案子還是白案子。譬如說吃堂口,那就是堂倌伺候慇勤周到,處處給主顧省錢做面子。您進飯館一入座,堂倌一看您同來的朋友,有幾位生臉色,再一聽是外路口音,您一點菜又是價碼高的場面菜。堂倌就明白今天請的什麼樣的客,是什麼樣的目的啦。一方面替您出意,一方面往外報櫃上今天準備的時鮮菜。等菜點的差不多,堂倌又開口了,櫃上還有兩個敬菜,大概也夠吃啦,如果不夠再找補。要是叫大多吃不了也糟蹋,堂倌這們一說,客人覺得櫃上一定跟主人有交情,主人平素出手一定很大方。做主人也覺得臉上有光彩,既省錢又有排場。等一上菜,堂倌先上敬菜,一定都是時鮮拿手名菜,還要報出一聲是櫃上做的,當然等算帳上的時候,主人心裡有數,除了把菜價算到小賬裡,還得老尺如二。可是吃完之後,客人吃得其味醰醰,主人面子十足,堂倌身受其惠,真是三方面皆大歡喜。可是有一樣您一坐下,叫的是家常豆腐,三和油拍黃瓜一類的菜,人家堂倌可也不能拿烹蝦段燴烏參一類貴菜給您當敬菜的。

館子最講究吃熟,假如您今天沒飯局,信馬遊疆您走進那個飯館,自己也想不出吃什麼來,您讓堂倌給想點吃兒。可巧正碰上今天櫃上有酒席。堂倌可能說您甭管啦,我給您顛配顛配吧。呆一會將吃的等於是一桌小型獨坐酒席。人家席上有什麼,您也吃什麼。您吃完堂倌也不會給您算賬,多給小費就成啦。可是有一宗,這種堂倌一定要是堂口的大拿,上海所謂「能博溫」,不但平時支工錢,到年終還得劈花紅才行呢。話又說回來啦,他要不是看準了您是個大主顧,他也不肯幹。這種吃法叫吃飛,就是別人的菜飛到您這來了。照這們一說那人家辦酒席的主兒,豈不是吃了大虧嗎。其實也不盡然,有人吃飛堂口老早就關照灶上多留點杓把兒了。

有一般大爺們;天天上館子,胃口都吃倒了。三五個人一進飯館誰都不願意點菜。後來誰也不點,每位多少錢,讓館子裡自己配,喝酒就配兩個酒菜。不喝酒索性全是飯菜。北平各大飯館子,很時興了一陣子,這種叫「自摸刀」的吃法(我想這個名詞,一定那一位牌友興出來的,由自摸雙而連想自摸刀,也不怕割了手,一笑)到了民國二十三四年北平豐澤園一客自摸刀,最好的要四十塊錢一客,那是真宰人啦。北平自從興了一陣子女招待之後,添了好多邪魔外道的小館,您同朋友小吃,一入座堂倌就㧎著您,什麼菜貴讓您點什麼。兩人吃飯,他能給您上個十寸盤紅燒蝦段。他為什麼死氣白賴㧎您吃紅燒蝦段呢。因為他們冰箱裡的對蝦已經有味,蝦頭都快掉了,再賣不出去,祗有往髒水裡倒啦。碰了這樣堂倌,也有法整他。您說不愛吃紅燒蝦段太膩人,清爽點你給我來個黃瓜炒對蝦片,或者來個對蝦片雞蛋炒飯加莞豆。他馬上麻啦爪子,不提讓您吃對蝦了。因為他們對蝦,可能糟到不能切片,即或能切片,拿黃瓜莞豆綠色一比,他也端不上桌兒了。

北平人請客吃飯,講冠冕當然是整桌酒席。可是有一類客人,打算套近乎,請他用酒席,又顯著生份了點。臨時現點菜又覺著有點不夠禮貌,所以有一種吃法叫賓主盡歡。方法是主人先到飯館點個大菜,像紅燒烏參白扒魚翅啦,再不黃魚四吃梅花熱炒,或者烤隻填鴨,來個鴛鴦雙羹核桃三泥啦。等客人一到齊,那就要看堂倌的火候如何了。他首先要把主人已經準備的幾個大菜報出來,然後依序請示主客陪客點什麼菜吃,所報菜名要跟主人點的菜配合,不能衝突。也不能專報貴菜,讓主人花錢太多,要是座中有利巴頭的客人亂點一通,堂倌還要委婉說明菜已夠吃,還得顧慮怕客人掛不住燒盤。這種賓主盡歡的吃法,最好賓主對吃有點素養。否則不是點的菜不夠吃,就是菜叫多啦吃不了都剩下。

北平的飯館,跟目前臺灣的飯館可不一樣。山東館就是山東菜、江浙館就是江浙菜,甚至於同是山東館,你家的拿手菜別家絕不做。例如拿潘魚江豆腐說吧,那是廣和居的名菜,等廣和居關門,灶上原班人馬,到了同和居,要吃潘魚江豆腐,您得上同和居去吃,別家山東館都不會承應的。現在倒好,北平館賣清蒸鰣魚,江浙館賣掛爐烤鴨,簡直全亂了套啦。因各家館子有各家的拿手菜,所以在北平下小館兒點菜,就成了一門學問。筆者有位至好的南方朋友到北平來觀光,平素久聞東興樓是北平著名山東館兒,少不得約上幾位熟朋友,在東興樓給他接風。既然是至好,要叫整桌菜,覺得有點不夠意思,所以採用賓主盡歡,點幾個菜吃。那知堂館一請點菜,這位爺點了個火腿雞皮煮干絲。當時堂倌就打了個楞,等大家把菜點完,堂倌把我請到房外廊簷下說他是特客,櫃上沒有這個菜,又不便駁同,您看怎麼辦。我告訴堂倌,這是淮揚館最普通的菜,咱們客人是吃慣了揚州富春花局的煮干絲,他認為這個菜你們還不會做嗎。不要緊,趕快派人到錫拉衚衕玉華臺叫一份,跟你們的菜一塊上就行啦。這件事經筆者這們一調派,才算了局。否則的話,大家豈不都僵住了嗎。由此足證常常下小館的朋友,對於點菜之道總得研究研究。

以上所說,都是當年北平民豐物阜的情形,現在大陸被共匪竊據,吃什麼都得用糧票,一年到頭見不著丁點葷腥兒,進飯館的訣竅,那是西藥房的棉花,簡直免彈(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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