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吃在北平

前些時在「聯副」寫了一篇《吃在北平》,承蒙梁實秋先生以子佳筆名指教,同時新知舊識紛紛來信說北平的飯館還有許多可寫的,你都沒寫,所以(再寫這篇補遺)把北平幾個名教門館再談談。

現在正是吃炰烤羊肉季節,我們就先說「東來順」吧。東來順掌櫃的姓丁,起先是推車子下街賣鐺炰羊肉的,後來因為手藝好,份量給得足,小買賣越做越興旺,可就改在東安市場裡擺個攤子了。手底下既乾淨,人又隨和,再加上羊肉筋頭碼頭全部剔掉,所以顧客如雲,生意鼎盛,到了中晚飯口上,大家要排隊才能挨得上座兒。而且一個人也實在忙不過來,於是跟牛街姓趙的開起東來順來了。由二層樓擴充到四層樓,連屋頂都賣座,這純粹是人家丁老闆苦心孤詣慘淡經營的成果。

東來順是個不忘本的鋪眼,儘管買賣昇發了,可是對著吉祥茶園後灶的火房子,仍舊砌了兩排磚桌石凳,凡是貧苦大眾,到那兒吃羊肉餃子、牛肉大蔥、羊肉白菜,油足肉多,一律四分錢十個。特號食量的人,四十個餃子,再來一碗羊雜湯也儘夠了。您要是在樓上吃,雖然餃子的肉是上肉做餡,可是那就要賣您四毛錢十個了。人家默默行善,恤老憐貧,所以買賣越做越大越發旺。

東來順生意發達了之後,先在南郊西郊各買了幾十畝地,開闢園子種菜。凡櫃上用的蔬菜,全是自家園出產,既地道,成本當然更低。跟著又開了一個醬園子,所以同樣一個菜,跟別的飯館開同樣價碼,可是東來順就比別家利潤厚得多了。

東來順最拿手的菜是「羊油荳嘴炒麻豆腐」,雖然是一道極普通的家常粗菜,可是他們家羊油跟豬油一樣,分老油、中油、嫩油,煉出來用瓷罈子盛起來,隨時拿出來用。據說羊油越煉越沒膻味,同時麻豆腐自己磨,發酵程度正合適,酸中帶點甜頭,所以這道菜在東來順可以說旱香瓜——另一個味。

炸假羊尾也是東來順的拿手菜。把蛋白打得起泡,裹上細豆沙,薄薄滾上一層飛羅麵,炸起來真像炸羊尾。這是一道比較別緻的甜菜。據說這道菜最受熱河都統馬福祥將軍的激賞,每次到北平公幹,一定要上東來順吃一回炸羊尾,因為馬都統對炸羊尾是每飯不忘的。

「他似蜜」也是回教館的名菜。北平有十來個大小回教館,可是誰家做的也沒有東來順做的入口滑潤。「他似蜜」大概是回語翻成漢字的,說穿了就是「滑溜羊裡脊絲」。高雄有個北平館子,特別在報上登廣告,拿手菜有「他似蜜」,不知道味道怎麼樣。

東來順少掌櫃的丁永祥,雖然上了兩年商業學校,可是因為櫃上買賣忙不過來,也就棄學從商了。飯口已過,他一得空就往東安市場南花園曹小鳳開的德昌茶樓蹓躂,到得早來個《鎖五龍》,到得晚人家唱《法門寺》,他給配個劉彪。久而久之,可就迷上票房啦。丁老掌櫃的一瞧不對,就派他在三樓看座,不準下樓,可是丁永祥真有一手,就在三樓練嗓子,一會兒來一嗓子「看座呀」,一會兒大喊一聲「小費多少謝啦」。把嗓子練得又高又亮。協和醫院藥房名淨票張稔年、戲曲學校費玉策的父親費簡侯,都是東來順的常主顧,跟丁永祥都算莫逆之交,他們一到東來順就往三樓上跑,一聊天一弔嗓子就兩三個鐘頭。

後來丁永祥拜蔣少奎為師,對戲就迷得更厲害了。有一年冬天,老掌櫃的上天津隨份子去了,丁少掌櫃的一看這可是好機會,於是會同張稔年、費簡侯具名出知單,把六九城的淨行,可以說全請到了。恰巧當天筆者也在東來順吃涮鍋子,丁永祥把知單拿出來顯擺顯擺:計有裘桂仙、董俊峰、郝壽臣、侯喜瑞、於雲鵬、蔣少奎、王連浦、駱連祥、李壽山、范福泰、范寶庭,連淨行票友秦嘏庵算起來一共有二三十位,真可以算是淨行伶票大聯歡。據說當時這一撥人光是牛羊肉片就切了三百多盤。後來醜行有人發起,也打算來一次大聯歡,可就辦不成了。這件事丁永祥一提來就眉飛色舞,認為是東來順創業以來最露臉的事呢。

談完東來順該說說西來順了,西來順坐落在西長安街,跟宣南春對面(後改中央理髮館),原來是華園澡堂子鋪底,由清真教名廚師褚祥,跟回教富商穆子淵倒過來開的,開張正趕上臘月,門口左右兩邊,掛著紅字白底烤涮兩個磨盤般大字,周圍綴滿了小電燈,既豁亮又醒眼。一進門是長條院子,正房跟兩邊東西廂房,都隔成雅座,高大的鉛鐵罩棚底下,擺了一排烤肉支子,只要是飯口,您打從西來順門口一過,一股子烤肉香味,由不得您就要往裡邁腿進去解解饞。

西來順的菜碼,要比東來順高一成到兩成,可是菜也就細緻多了。西來順能辦清真翅席,可是用東來順整桌席面的,那還是很少見呢。

北平人原先吃烤鴨講究上「便宜坊」、「全聚德」,後來會吃的主兒要吃烤鴨,都奔西來順了。吃烤鴨最主要是鴨皮酥而脆,鴨肉嫩而醲。便宜坊、全聚德食古不化,墨守成法,遇上下雨下雪天,您去吃烤鴨吧,鴨子烤得片好上桌,照樣皮軟肉柴,有嚼不動、咬不斷的感覺。因為宰好的填鴨,必定得先掛起來風乾,等水氣散去,拿下用鼓氣針扎在鴨子皮裡吹氣,讓皮肉分離,再掛起來過氣,等吃的時候再上爐現烤,才能好吃。可是遇上陰天下雨,空氣濕度太高,您不管怎麼樣風乾過風,因為脫水不夠,烤出來的鴨子總是皮皮啦啦不酥脆。褚祥對於烹調一道非常肯動腦筋,又加上西來順原先華園堂子燒大池的爐灶沒拆,於是他拆拆改改,變成了一間小型乾燥室。西來順的烤鴨,除了先過風之外,不論晴雨,都另外加一道乾燥過程,所以他家的烤鴨不論晴雨,都皮脆肉嫩,反倒後來居上。真正的鴨子樓反倒趕不上人家了。

西來順的雞肉餛飩也算一絕,不過知道的主兒不太多。餛飩的好壞,餡子皮兒各佔一半。雞肉一定要選活肉做出來的餡子才能滑潤適口,皮兒一定要用擀麵杖趕出來的,切麵鋪的皮太薄,可是也不能太厚。徽州的鴨肉餛飩,雖然味道也不錯,可惜皮兒厚了點兒,未免減色。所以包餛飩的皮兒,一定要用手趕得厚薄適度,包出來的餛飩,才能稱為上選。勝利之後,馬連良多福巷寓所,是當時達官顯要吃宵夜的最高級處所,其實最著名的點心,也就是雞肉抄手跟攢餡兒燙麵餃兒。早先西單牌樓西長安街拐角有個會仙居,大家都管他叫小樓,早上賣炒肝攢餡燙麵餃,後來一拓寬馬路,把個會仙居拓沒有了,居然在馬溫如家能吃著攢餡蒸餃,大家都有如睹故人的感覺。所謂攢餡,主要的材料是雞、鴨血,胡蘿蔔絲,老南瓜,乾蝦末等樣,可是蒸出來燙麵餃,愣是別有一番滋味。褚祥每天晚上都到馬連良家料理宵夜,雖然掙錢不多,可是認識了不少顯貴。聽說後來藉著這條路線,到了美國洛杉磯開了一個富麗堂皇的教門館,現在已經腰纏百萬在美國做富家翁了。

前門外的教門館,以兩益軒最夠排場,論資格比東、西來順都老。早先梨園行的人都住在南城外,不管哪一工都要注意保護嗓子的。大家都認為吃豬肉最愛生痰,所以不論大教、清真教、梨園行的朋友,都喜歡到教門館吃牛羊肉。兩益軒佔了地利的好處,於是就讓梨園行給捧起來了。

兩益軒的烹蝦段是最叫座兒的菜,馬連良在梨園界可算是美食專家,只要是對蝦季兒,一到兩益軒定先來個烹蝦段滲酒,跟著再來一個兩個都說不定。兩益軒還有一個菜,是老牌電影明星黑牡丹宣景琳所發現的。宣從上海脫離影界,就去北平養老。有一次跟朋友到兩益軒小酌,跑堂兒給她介紹一個不葷不素的下酒菜,叫燒鴨絲炒蜇皮。燒鴨絲要用帶皮的燒鴨切絲,有點薰烤味,海蜇一定要用蜇皮,愛吃香菜的再上一點兒香菜一炒,端上桌來真是色香味俱全,可以說得上是下酒的妙品。不過,這個菜需要恰到好處的火功,蜇皮老嫩都嚼不動,如何才能不慍不火,那就要看大師傅的手藝了。顧蘭君有一年到北平去玩,宣景琳請顧蘭君到兩益軒小吃,就來了個燒鴨絲炒蜇皮,顧嘗了之後讚不絕口。後來回到上海,有一天在四馬路大雅樓吃飯,想起這菜,大雅樓又是個北方館,於是要一個燒鴨絲炒蜇皮。等菜端上來一嘗,燒鴨絲沒帶皮,櫃上還特別討好,海蜇皮改用海蜇頭來炒,火候拿不穩,簡直嚼不動。由此可見隨隨便便一個菜,摸不著竅門,貿然逞能去試,都會砸鍋的。

兩益軒還有一個特點,不管生張熟魏,只要您同朋友一入座,他必定來兩個敬菜,不是酥鯽魚就是芝麻醬拌苣末菜,要不就是木樨棗兒,小碟小盤實惠又得吃。不是說櫃上送的,就是說夥計們的敬意兒,聽到耳朵裡,讓主人從心眼兒裡痛快,而且當著朋友也顯得特別有面子。您吃完一算賬還能不多賞幾文小費嗎!現在臺灣飯館子可好,有理無情愣給您加上一成服務費,吃不吃最後都給您端一盤西瓜或者是幾塊橙子,生熟不管,酸甜不論,反正是捏住脖子要錢,讓人想起從前北平大小飯館跑堂兒的慇勤周到,怎麼不讓人發思古之幽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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