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言

隨時隨地做卡片、錄筆記的習慣,大概是在教書和寫論文的生涯裡自然養成;而這種習慣一旦養成後,竟會廣涉及日常生活的各隅,也真是積習難改,無可奈何。

當初,在各色紙片上面記下大大小小的宴客菜單,只是為了選購素材之便、上菜次序之參考;至於附記日期以及客人的名字,則是為了避免日後再邀時菜餚重複罷了。一切都出於實用之目的,字跡既草率,更有多處塗改變更。但是重覽那些陳舊了的記錄文字,於一道道菜餚之間,令我憶起往日俎上灶前的割烹經驗,而那些隨意寫下的名字,許多年以後再看,竟也有一些人事變化,則又不免引發深沉的感慨與感傷!

翻閱一張張的菜單,有些歡聚與敘談,彷彿有如昨日事一般清晰,但也有些事情似乎已經相當模糊曖昧了。例如早逝的女作家三毛,由於彼此都有些羞澀,我以為和她始終止於點頭寒暄之交情而已,但她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一張忘了記日期的菜單之上。那上面所記客人的名字依序為:美麗(莊因太太)、秋鴻(鄭清茂太太)、三毛、林海音、琦君、齊邦媛、殷允芃、咪咪(我所認識的女朋友中,小名「咪咪」者甚多,此蓋為余光中太太)。全是女客,且多與文學寫作有關者。猜想大約是十餘年前某日的午宴小聚。三毛已逝、琦君遷居美國、當時主持純文學出版社的海音姐近來健康情形欠佳,令人感慨繫之,但那小小紙張上卻明明白白留下歡樂的往事:

糖酢藕片

洋芋沙拉

蝦仁鑲冬菇

奶油烤白菜

腐乳大排骨

酸菜肚片湯

清蒸鯧魚

甜點及咖啡

女性聚餐,復值午宴,這大概是我刻意安排如此清淡的菜單的原因吧。

至於一九八三年秋日宴請台先生、楊牧、胡耀恆、Nancy(殷張蘭熙)、林海音和齊邦媛的菜單則如下:

鹵牛腱

小黃瓜炒劍蝦

燴雙冬

辣椒鑲肉

香酥鴨

客家豆腐

奶油白菜

清蒸黃魚

冬瓜盅

炒米粉

什錦水果

那次彷彿是楊牧自美國西雅圖來台大外文系任客座教授,因而我邀約了同在外文系任教的齊教授和胡耀恆作陪。Nancy和海音姐都是大家所熟悉的朋友。至於台先生,是一位心胸開闊的長輩,對於有才華的晚輩一向關懷,所以許多場合都願意欣然光臨。那一晚的菜餚未必特別講究,但飲酒笑談至為愉快,直到夜深,台先生說:「今晚上喝得痛快,吃得也不錯。我們散了,讓主人休息吧。」眾人才依依離去。

有一份也是忘了記日期的菜單,主賓是我的三位老師:台靜農先生、鄭騫先生、孔德成先生,另外邀約我的學長何佑森教授和他的太太李大平做陪客。

涼拌三絲(豆腐乾、萵苣、火腿)

滷牛肉片

菠菜豆乾

蘑菇蠶豆

糟炒雞絲

潮州魚翅

香酥鴨

清炒豆苗

口蘑湯

芋泥

白蘭地西瓜

台先生和孔先生都善飲,所以請酒量大而豪爽的何佑森為陪賓。鄭先生早年也頗能飲,但那時已自我剋制,每有定量,不過那晚他興致好,也喝了三數杯。菜單上的前面四道,便是為佐酒而設。其中,只有蘑菇炒蠶豆是現炒熟食,其餘三樣都是事先準備妥善,因而我可以從容坐下來陪客人舉杯。通常在構想菜單時,我總會特別在上菜的先後順序方面多考慮,如何使自己能夠有充分的時間於座席上陪賓客說談,而避免完全陷身於廚房內。因為宴客之際,菜餚固然重要,而席間氛圍更應注意,若主人盡在廚房忙碌而無暇陪賓,實在既掃興又失禮。其實,從這一份單子上看來,那晚我需要臨時現烹的菜餚除了「蘑菇蠶豆」外,也只有後面主菜中的「糟炒雞絲」、「清炒豆苗」和「口蘑湯」而已;所有素材都已在客人來之前洗淨切妥調配好,因此心情輕鬆無壓力。其實,要心情輕鬆無壓力,端賴事前的準備功夫,譬如「香酥鴨」需得用椒鹽醃一晚,再花時間蒸到肉質軟爛,再瀝乾待炸。「潮州魚翅」,從發翅到準備高湯及燜燉,更需要兩、三天的時間。不過,這些工作於宴客前覓時間陸續完成,臨場只一炸、一熱即可。記得那夜,孔先生看我端出魚翅,起身舉杯說:「我們要謝謝女主人!」於是一桌賓客都為我乾杯。他們是知道我的誠意和用心的。鄭先生喜食甜點,費功夫的「芋泥」,便是為他而做。至於「白蘭地西瓜」,為我旅居日本時學到的特殊西瓜吃法。將大西瓜橫切,使如一大深碗,用湯匙先掏出中心瓜肉約一飯碗量,於其內注入上品白蘭地酒大半碗,再撒入白糖三湯匙許。酒滲透入瓜肉後,再將原先掏出之瓜肉覆蓋其中心。食時,可準備每人一組玻璃碗及西式大湯匙,各人自行取食。西瓜宜冰,則酒的辛辣味盡消,有一股甘醇芳香,別有特殊風味,頗值得一試。

那一疊五彩繽紛的菜單中,有一部分是屬於家族聚餐的紀錄。母親過世後,年邁的父親雖有一位細心體貼的女傭專侍,而么妹一家又住一牆之隔,但老人家平日生活難免單調寂寞,所以我常常在週末請妹妹一家陪同父親來晚餐,順便也讓女傭得空回她的家休息。父親晚年逢年過節在我家聚餐團圓,已成為一種習慣。年老的父親齒落牙鬆,而妹妹家裡有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如何兼顧一桌人的飲食需要,倒也是頗費心神的。有一張素淨的紙片上面記著一九八三年端午節的家族聚餐:

煨白菜

炸丸子

黃魚羹

醃篤鮮

什錦沙拉

乾煎明蝦

八寶香酥鴨

炒米粉

芭樂蕃茄果盤

邀宴家族時,我心情更為輕鬆,上菜順序未必一一事前安排,思考力多著重於樣式是否適合老少各人。有時各種菜餚擺滿一桌,形形色色,引得孩子們歡呼,外公則在一旁微笑,反而有節慶團圓的氣氛。這一天是端午節,我在受大家歡迎的香酥鴨肚內放入一些包粽子剩餘的八寶糯米飯,以製造節日氣氛,年輕人竟然爭食那有限的糯米而忽略香酥的鴨肉了。「煨白菜」和「黃魚羹」都極軟極嫩,父親最喜愛。「醃篤鮮」是滬式美味的湯,「篤」字宜以滬語發音,應是「燉」的意思。取家鄉肉與五花肉切塊,一起燉熬,另外加入竹筍與腐皮結,文火燜燉至各物皆爛熟,湯水呈乳白色,其滋味極濃郁。父親不吃那些肉與筍,但是往往可以喝一大碗湯。至於水果,專取芭樂和紅蕃茄,是由於多年的糖尿病,母親在世時遵照醫生囑咐,只為他準備此二色,我默記於心,便也沿習下來。

這裡只在三、四十張的菜單裡抽取四種錄出。重覽陳舊的那些字跡,許多的往事一時浮上心頭。當時只道是尋常,而今人事已非,既溫馨亦感傷。起初寫幾篇飲膳方面的文章,純粹是為了紀念之目的,怕日子久了,自己曾經烹飪過的菜餚可能生疏了;一些瑣細的人與事或許也漸形模糊甚至遺忘;但在報章雜誌刊登,竟也欲罷不能地斷續寫了兩年。這兩年期間,當然另有其他題材的作品,而此類小文共得十九篇。我不是烹調高手專家,但曾經做過的菜餚倒也不只此十九種,可以寫的內容亦尚有一些,原來想寫足二十篇再輯成一冊,但又想到讀古人之作,有「古詩十九首」;而前此曾出版過散文集《擬古》,即踏襲陸機的「擬古詩十四首」,合十四篇成冊,便為輯此十九篇出書找到一個允當的理由了。

文字諸端既已備妥,照例又央請豫倫為為我設計封面。多年以來,每有新書出版,他已經成為封面設計的義工,責無旁貸,而他自有從抽象畫演變出不落俗套的本事。但此次竟多所猶豫,遲遲未能繳卷,嘗試多方,終不滿意。他知道這本書的內容雖涉飲膳,我並不願意讓影射雞鴨魚肉或杯盤碗筷的形色呈現於封面,而純粹抽象則又嫌未能傳達其旨趣,故難。一日,我忽然提議:「取饕餮為主題,如何?」這個想法得到他同意。饕餮,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貪食之獸,古器物如銅器、玉器多刻其形。自東坡以「老饕」入詩以來,老饕一詞亦頗成為一般好食者之稱呼。至於封面色彩,大概是想造成古銅或古玉趣味的吧。

一九九八年歲暮 識於台北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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