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烏魚子

烏魚子,是指烏魚的卵巢。烏魚係俗稱,學名為鯔。鯔產於溫帶及熱帶沿海。李時珍曰:「生至東海,狀如青魚,長者尺餘,其子滿腹,有黃脂、美味。」不知道李時珍那個時代,或更早的古人是如何享食這種美味的鯔子?

我們在台灣久居的人,無論本省人或外省人,一提及烏魚子,大概都會聯想到排列於伍中行玻璃櫃內的一副副暗紅色的乾魚子吧?也可能有人會聯想到農曆年前迪化街南北貨攤子上賣的大小如鞋底、稍帶腥味的那種乾海產。但台灣光復初期,許多外省人不知如何享食這種稍帶腥氣的大片魚子,有人連同其外膜炸之,有人以之烹湯,皆非其道。

我們雖然也是光復後才移居台灣,但在上海時,有親戚自故鄉來,往往會帶去這種名貴的禮物,所以知道烏魚子的食法;烏魚子的食法只有一種,即於火上烤之。那時候,我們稱呼烏魚子,是用台語、或日語。用台語或日語都很自然,因為父母與親戚談話多用台語,而我們在學校或公開的場合則用閘北日租界所通行的日語。日語「烏魚子」讀為「からすみ」。我從小習於稱呼「からすみ」,覺得頗為理所當然;及至後來偶然好奇查閱辭典,知悉「からすみ」實為「唐墨」二字之標音訓讀,反添增疑惑重重。

日本在七世紀以前,文化低落,派遣唐使隨同遣唐大使團朝貢於唐朝廷,並學習中國的典章制度與文化習俗,而漸具文明規模。明治維新以前,日人崇唐之風盛,蓋由此而來,至今語彙之中仍保留許多跡象,例如「唐聲」、「唐琴」、「唐衣」、「唐棗」、「唐櫃」、「唐船」、「唐松」……,不勝枚舉。稱烏魚子為「唐墨」,以其形似中國書道用具之墨故。

烏魚游於溫帶、熱帶沿海,冬季子滿,漁人乃剖其腹、取其卵巢,鹽漬而後曬乾壓扁,遂成為左右相對如墨而色暗紅的橢圓形食品。新鮮的烏魚子,顏色較淺,仍具彈性,晾於通風而陰涼處,可以久藏,但顏色逐漸轉暗,且彈性漸失而呈乾硬。這種烏魚子的鹽漬製法,我懷疑係由日本人所發明,台灣在日人佔領時期,南部沿海漁民多獲烏魚,故亦盛產此「唐墨」。亦可能因此之故,本省人多諳烏魚子食法,而外省人來台之初則不甚瞭然。不過,此文之寫作動機在談「烤烏魚子」而非「烏魚子考」,故此暫不贅述,有待來日再考。

我家吃食烏魚子最多時期,約在我讀初中之際。當時父親出任華南銀行總經理,逢年過節,不免有人送禮,印象中最常見的禮物有兩種:一為海綿蛋糕,一為烏魚子;尤其在新年與舊曆春節時,天氣寒冷,烏魚子的禮盒往往一日之間有三數盒。烏魚子久置盒中會生霉變味,常見母親用白綿線穿過烏魚子,似墨形成雙併列之中央,十幾、二十副的烏魚子吊在竹竿上,在日式木屋的走廊上頭晾乾著。孩子們走經那下面,每每掩鼻快步;至今我仍記得那種腥臊氣味。

烤烏魚子,不可心急,需要費時耐性。首先將烏魚子外面的一層薄膜除去。曬乾的烏魚子,太新鮮或藏置過久都不易去膜。太新鮮,則膜猶黏著於其上;過久,則乾燥易斷裂。當其初乾而未轉硬之時,最容易操作。尋得烏魚子頭上或尾端之一點,用指甲或刀尖輕輕挑起皮膜使破,便可向上或向下撕開。不必用力,順利時,可以三、兩下便剝得乾淨,如同剝煮蛋之蛋膜然。我在家裡經常被指派擔任烤烏魚子的工作,所以對其過程頗為詳熟。

剝除皮膜的烏魚子,看來更為鮮嫩,遂取青翠而肥韌之蒜苗一根,斜切之,使切除面較大;以此切除面蘸酒(可用紹興酒或威士忌酒)少許,均勻塗抹於烏魚子的一面,在微弱的炭火或瓦斯爐上烤之。通常剝除皮膜的烏魚子,因失卻皮膜的聯繫,左右成對之一副,會自然分開,烤時乃取其中之一面烤。塗過酒的一面朝下,離火不遠不近,約略在兩、三寸距離為宜。

趁著微染酒味的一面在火上烤熱之際,用蒜苗再蘸酒少許,塗抹於離火未蘸酒的一面。待塗抹二、三次,下面接觸炭火部分之酒大概已烤乾,便將其翻轉過來,使新蘸酒的一面朝下;復用蒜苗蘸酒塗抹另一面。如此相同的動作,需反覆再三,使魚子逐漸呈軟轉熟,而酒與蒜苗的味道藉微弱的火力慢慢滲透其中,以去除腥氣。蒜苗蘸酒多次後,往往斜切面變軟乏勁,可用刀重切再用。

烤烏魚子切忌用大火一次烤焦,須耐性以文火慢烤多次,使蒜味與酒味漸入其中,而魚子亦由生轉熟,平均雙面各烤三次,魚子的表面便呈現微焦,並起細泡,即可離火。這樣烤出來的烏魚子,外面稍焦有香氣,而中心將熟未全熟,鮮嫩味美,宜趁熱食之。

至於切烏魚子,大體亦有規矩。雖然每副的大小有異,各片的寬度大約總在四、五公分以內,故須斜切,每小片的厚度以不超過零點二公分為宜。較新鮮而烤得好的烏魚子切成薄片後,顏色有如上好的鹹鴨蛋蛋黃,紅中帶黃,中央將熟未熟部分,饒有油脂。

將切成薄片的烏魚子依序整齊排列於白瓷碟中,更斜切蒜苗青翠部分點綴其間。橘紅與翠綠在素白的背景上相映成趣,十分醒目。

由於此道佳餚宜乎熱食,冷後難免仍有些許魚腥氣,所以總是要等將近開飯之前才下廚製作。往日居家過年,二姊和我時常被指派烤烏魚子。樓上美食盈桌,其餘的家人已多就席,我們倆仍與女傭在廚中慢烤細切,飢腸轆轆,而母親又頻頻催促,心中實在焦急懊惱。不過,所幸年輕時學得此技藝,到如今尚記得母親所教。

其實,烏魚子佐酒較諸下飯為佳,以其鮮美而稍鹹,薄薄的片,一口酒,一口酒餚,風味絕佳;若配以青蒜苗,更收相得益彰之效;而若逢知己談興好,則實為天下賞心樂事了。

記憶之中,與烤烏魚子相關的賞心樂事有一。

許多年以前一個暮春的黃昏,和平東路的家裡,有三兩朋友聚敘。忽而,遠從東京來的韓籍青年漢學者金文京亦來訪。金文京是更多年以前我遊學京都時認識的朋友,一位生於日本而專研中國古典戲劇的韓國人,說得一口比我還標準的京片子。我們隨興品茗,漫談一些文學藝術的話題。未幾,又忽而有人按門鈴。我出去開門,沒想到竟然是台先生來了。他一進門就說:「你們家這裡桂花好香,一拐進衖堂就聞到了。」聲音宏亮,原先坐在客廳內的朋友都走出院子來相迎。

台先生是從溫州街步行到我家來的。那時新生南路的高架橋尚未建造,車輛也比較少,台先生健步如飛地走過來。他說:「今晚有個應酬,在你家附近。沒事,就早點出來,到你們家坐坐;沒想到這裡已經高朋滿座啊!」

於是,眾人再回到客廳,圍繞著台先生,談興更濃。金文京一直仰慕台先生,希望能拜訪他。詎料,台先生竟自自然然出現了。有台先生在座,話題當然會擴展到書法畫藝方面去。「有酒沒有?」台先生在談興中忽然問我。有台先生在座,自然也不能沒有酒興的。於是,我讓豫倫去選酒,自己則去冰箱翻找佐酒的菜餚。有一副烏魚子在那裡,遂即下廚依熟悉的方法烤製端出。

「啊,烏魚子。這個好,這個好。」台先生頗為欣賞,大家的興致也愈高。以烏魚子和一碟花生米,就著威士忌酒,也不必敬酒,也無須顧忌,自自然然,各自喝著各自杯中的酒,直到台先生想起約會的時間已到才離去,而我們原本沒有預設的聚敘也在薄暮之中結束。

許多年以後,人事已非,有時偶爾會想起某些平淡的往事,禁不住心中充滿似甜蜜又感傷的滋味。那個暮春黃昏的景象,正是時時令我緬懷的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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