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鹽裡脊

有一道菜餚,製作起來非常簡單,宴客做為前菜佐酒,或者居家下飯,皆頗合宜。

買一整條豬大排骨去骨的裡脊肉,約可二十五公分長。現今科學化的屠宰法,十分講究衛生,可以不必沖洗。趁新鮮的時候,備妥精鹽和花椒粒,需量若干,視裡脊肉大小而定。一般而言,以能夠密集而均勻塗滿整條肉為準。因為製作方法屬於醃漬,故寧取其多。

通常,我會在廚房的小桌上鋪一張鋁箔紙,稍大;以能容納裡脊肉,且更有多餘的空間可以翻動為宜。遂將整條肉攤在鋁箔紙中央,先用鹽均勻地塗抹全面;不妨一次再次地塗抹、輕拍,務求鹽分能夠黏牢且浸入肉內。其次,再取花椒粒,亦同樣地塗抹均勻,使其附著於肉的表面。由於精鹽與花椒不容易立即被豬肉吸收,所以仍會有一部分的白色鹽末與褐色花椒粒撒落在鋁箔紙上。可以取用一個容得下整條裡脊肉的透明塑膠袋,或撕下一截保鮮膜,將肉裝入或包妥,使四周都緊閉無遺,然後,用相當長的綿線或塑膠線,將裡著肉的袋子或膜,用力緊緊捆紮。一面擠壓出袋內的空氣,使原先比較鬆散的肉條,因緊捆密紮而收縮變短。到此,醃漬

的步驟便告一段落。

我已經不記得這椒鹽裡脊肉是學得的菜餚,還是自己發明的了。最近則又自我改進,於花椒之外,另撒一些胡椒末(取用胡椒粒現磨較佳),再噴一些紹興酒,製作出來的效果似更有味道。至於各種作料的份量,大約是鹽一湯匙、花椒粒亦相若;胡椒少一些,紹興酒也不必多,旨在提味耳。說實話,我並不適宜寫食譜,因為我烹飪之際,從來沒有遵循量杯秤重,相當不科學;我燒菜時甚至很少邊炒邊嘗,因為怕燙,且覺得不合衛生之道。大概是累積多年的「臨灶經驗」吧,總可以目測或感覺得出來需量多少,或應加重若干等等。外國人學中國菜,常為食譜中慣用之「酌量」或「少許」一類曖昧的詞彙所困,但這種曖昧的詞彙確有其道理;蓋主題大小不一,且各人口味亦有別,調味豈有定於一統之理?故所謂鹽若干花椒若干云云,不過是一種參考罷了,卻不是絕對標準,各人可據以增減衡量,找出自己最佳的品味來。

這種醃漬的肉,總要比較鹹一些的好。所以倒不必急急於收藏入冰箱內,更萬不可置於冷凍處。通常我會把捆紮過的醃肉先放置在室溫較陰涼處約莫二、三小時,然後再收入冰箱一隅。至少需要隔數日,即使一個星期亦無妨,時間稍久更為入味,效果會更好。

這種醃肉要冷食。故而若在晚餐食用,可於上午取出,使在室溫中逐漸退卻冰冷。然後將綿線鬆解,脫去塑膠包裹。經過大約一周時間的持續捆紮冷卻,即使鬆線去袋,肉條已不再回復原來的形狀而維持緊縮的樣子了。當初浮在表層的白鹽,已完全浸入豬肉內,惟花椒則仍粒粒可見,有一部分更深陷於肉間,可不必理會。略略抖落鬆散的花椒粒,取一稍深的瓷盤,將醃肉放妥其上,置入滾開之熱水鍋中,隔水以大火蒸大約二十分鐘。以竹筷試插之,筷子入肉,即表示已經熟透,便可熄火取出。這時,稍深的盤中見有蒸出的水氣混合著肉汁。不要倒出,任其自然冷卻,並時時翻動。蒸熟的豬肉在冷卻的過程中,會逐漸變乾,使變乾的一面翻轉至下,復可吸收肉汁,而鮮味不致流失。記得第一次製作時心急,將盤中的汁水連忙倒除,結果肉質顯得乾燥,缺乏鮮潤的效果,十分可惜。

椒鹽裡脊肉的製作過程很簡單,頂多是要注意燜煮的火候罷了。最佳火候在於豬肉剛熟,切下來,肉中央尚呈粉紅色;過熟則乾硬而失卻鮮嫩,不足為取。

等到冷透,或者甚至可以再用一個塑膠袋包緊,放入冰箱內,吃食前取出,切成薄片。

我想,這一道菜餚的特色,其實在於刀功。宜薄,但不能過薄,約莫每片在零點二公分的薄度,而且要全片均勻,不宜一頭薄一頭厚。

提及刀功,我不免想起年輕時鬧過的笑話來了。

我結婚以前,未曾入過廚房,故於烹飪之道全無認識。讀研究所時,有一次台先生邀約三數學生到溫州街的府中晚宴。當時,台師母身體尚十分硬朗,她動作雖然比較緩慢,卻忙進忙出做了許多道佳餚。每一道佳餚端上桌時,同學們都紛紛讚賞。我品嚐豐盛的食物,也覺得十分欣喜,並且認為應有所表示才對。記得有一盤滷牛肉是台先生自己從廚房端出來的。一片片薄薄的牛肉排列得非常整齊美觀。大家一致讚賞。台先生喜形於色地說:「這是我方才自己下廚切的!」眾人更是欽佩不已。我聽見自己忽然說出:「那刀子,一定是很好的吧!」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看我。難道這樣子讚美不夠好嗎?「大概是一把很薄很利的刀子。」我又追加了一句。台先生笑笑,指正我:「哎——,怎麼說刀子好?應該說刀功好啊!」一桌的人都大笑,只有我滿臉通紅。

切椒鹽裡脊肉的刀子,的確是要磨得銳利,也確實是薄一點的好使;但更重要的是「刀功」。後來我自己也經常下廚琢磨,才實際體會到這一層。冷肉結實緊密,用利刃輕切,一刀、復一刀,無須花費大力氣。連續一片片切去,其間似乎有韻律存在,而厚薄自能齊一,確乎奇妙。庖丁解牛,所謂「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或者並不完全是玄虛之說。

我所認識的男士當中,楊牧也是刀功不錯的一位。有一次,豫倫和我去西雅圖旅遊,楊牧夫婦邀請我們去景觀優美的「頓湖居」。盈盈製作了許多美味的菜餚,但是她自己忌食豬肉;楊牧特地親自下廚為我們做出白切五花肉。肥瘦適度帶皮的五花肉,切得薄薄,排列在白色瓷盤中,三兩根綠色的芫荽輕覆其上。我稱讚:「刀功真好呀!」他笑笑,似默認。以白切五花肉蘸蒜末醬油佐酒,是十分道地的家鄉口味,而遠處的湖色襯著談興,是難忘的一夜歡聚。

椒鹽裡脊肉要切得薄薄,且厚薄均勻。原先黏著在外層的花椒粒,在肉蒸熟冷卻之後,大部分要彈去,若有少數不易除去,任其留著亦無妨;切片之後,呈現由裡到外是:粉紅色的中央,逐漸擴散為米色的瘦肉,外麵包著一圈白色的脂肪,而最外則是略有花椒餘粒碎末的褐色。將橢圓形的一片片,層層依序排列成推倒骨牌的樣式。若其採用圓盤,不妨也排成圓形,中央緊密疊放,向外呈放射狀;若其改取橢圓盤,則可以整齊排列為兩排。但無論如何,為求美觀效果,當用扁平的盤子,而不宜取有弧度或較深的盤子。

這一道葷食,難得處在於其清爽可口,保留純郁的肉香,但絕不油膩。以其稍鹹,故須切薄。既可下飯,又適合佐酒,在炎熱的季節,尤其是開胃妙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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